那一瞬间他几乎想说,不,他不会原谅的,他恨我入骨,恨不得挫骨扬灰,杀之而后快。我也恨不得对他杀之而后快。你只是一介凡人,你什么都不知道。可他又那么贪恋这一瞬间的笑,贪恋到从肺里深深叹出一口气,再次靠回树上,合上眼。 “是啊……我想魔尊也会陪着他一起度过这六世,无论如何,都会寻求到原谅吧。” “既然他们是骨肉至亲。”
第9章 两人是如此默契,再一次心思各异地心照不宣,共同许下一个诺。 一个承诺便是六世,便是一生。 那之后,鸦鸦一直陪着润玉住在江南,小村庄,到他年至而立,到他垂垂老矣。 凡人一生不过数十载,润玉的或许更短一些,恰恰五十出头,便已日渐衰弱下去。 到后来润玉病到自己摸不准脉,也不再叫鸦鸦帮他拿药。他教了鸦鸦一辈子识药,却唯独没告诉他怎么把脉,或许等的就是这一天。 鸦鸦守在他床边,拉着他的手,面色沉沉。如果是不熟悉他的人,可能会吓到两股战战。润玉却在回光返照中辨别出来,他只是难过,甚至因此而不安。 直到生命尽头,他仍然对这个心性与外貌都永远年轻的家伙生出怜爱来。他守了自己一世,固执又别扭地一次次否定自己是凤凰,却又一次次露出马脚。眼神中流露出无法遮掩的眷恋和沮丧。 于是润玉并不怎么难过,甚至还有多余的力气稍稍提起一个笑。 “能短些衰老的痛苦,也是好的。总归有来世,重逢总比离别令人愉快,如果那一日早些到来,也不失为一件乐事。”他轻声道。“下一世,你总会来寻我的,是不是?” 鸦鸦将脸埋在他掌心里,没有回应,只是缓慢地点了点头。润玉看不见他的神情,却能想象出他横眉别扭的模样,皱起眉头,显得很不近人情的样子,在润玉眼里却是十足十的顽皮。如果是往日,润玉大抵还会再玩闹他几句,现下却没有多余的力气,只是,忽然想玩一玩过去十几年来一直乐此不疲的一场游戏。 “鸦鸦,其实你是凤凰吧?” “不是。”这次有了回应,很短促的两个音,热气喷吐在润玉掌心。 不过润玉已经没有更多的力气哪怕去摸了摸他的脸。只能虚虚合上眼,轻飘飘吐出最后一口浊气。 “撒谎。” “你是个骗子。” 下一次呼吸吐出的,便不是浊气,而是细碎的代表魂魄的光点,如无数星子从这具凡人的躯体中飘散而出,渐渐消失湮灭在空中。 鸦鸦握紧那已经不再能维持体温的手,将脸深深埋了进去,半晌,终于从喉间嘶吼般涌出一声悲鸣。 “你下一世会来寻我吗?” “我下一世定会去寻你。” “撒谎。” “你是个骗子。”
第10章 天界的先火神,魔界的尊主,最是骄傲的凤凰,此生从不屑于撒谎。 可在凡间这短短几十载里,他对这一个凡人,撒了三个谎。 第一个谎是,他不是凤凰。 第二个谎是,他下一世定然会去寻他。 第三个谎是,他编了一个故事,告诉一个叫润玉的凡人,给了他一个幻梦。 梦里死亡只是一个开始,梦里他们还有数不清的仙寿岁月,和伴随着江南春光的,五世人间。
下 第11章 当初那个故事,本还有第三个版本。 天魔大战,天帝魔尊于忘川河畔短兵相接,胜负难分,各尽其力以求一决雌雄时,魔后锦觅冲入战场,挡在两人之间,生生受了一击。 魔后身受重创濒死,魔尊登时放弃对峙,竭尽自身灵流换她一线生机。天帝黯然伫立一侧许久,一声长叹,鸣金收兵,并立上神之誓,此生以忘川为限,再不踏足魔界。 有情人终成眷属,渴权者身居高位。在曾经每一个无法入眠的夜晚,旭凤时常、甚至带着恶意地想,若故事停留在此刻,该是多么、多么地圆满。 为什么世事总不得圆满。 锦觅根基受创,他为了帮其束魂,无心他物。战后刚刚恢复了一些灵力,便闭关三月,直到锦觅状况稳定,除了灵力亏空体虚未醒这等小事再无他碍,才安心让魔医接手。 而他调动降魔杵的力量本身便是竭泽而渔,又尚未调理好便帮锦觅稳定魂魄,纵然二人曾经双修,他那千疮百孔的状态也不容易他再多放肆,交代完锦觅的事项后连鎏英都来不及见上一面,便又匆忙闭关,调息灵力。 如是又三月,待他正式出关时,已是半年过去。 可殿外等候他的不止鎏英,还有已在魔界徘徊许久的太上老君几人。 魔尊生平,最恨背叛,便也难给几位贰臣什么好脸色。禺疆宫内召见,他极力忍耐,却因状态不到全盛,连带心态不佳,难免言语带刺,明嘲暗讽。天界诸人却难得沉默,连鎏英立于一旁都似略有不忍,开口劝阻:“尊上……” 甫一打断,便见下立三人之一的破军手捧赤霄剑出列,单膝跪地,埋头称道:“先天帝监守自盗,暗修禁术,扰乱六界,挑起战端,致使生灵涂炭,罪昭青天。众仙家决议,先火神旭凤为天家血脉,天命所归,是为先天帝所害,方迫入魔界。今特派吾等为使,恳请魔尊持赤霄剑,继天帝位,拨乱反正,还六界安宁。”
长篇大论中他只捕捉到几个刺耳的“先”字,有的放在他熟悉的位置,有的在他不熟悉的位置。他连斜倚的姿势都维持不住,不自觉挺直了背:“你说天帝什么……什么天帝?” 破军硬着头皮迟疑地,又重复了一遍:“先天帝监守自盗……” 后面的话语都消弭一片。他靠回椅背。乍然间有些迷茫。 先天帝,什么先天帝?他自言自语,似是在问自己,“润玉死了?”是了,先天帝,当是已经死了。可这人不是最谋算在胸,心有城府,怎么会死了?他最是擅长装傻充愣,扮猪吃老虎,惯来绝处逢原,死地求生,怎的就死了?这绝无可能是真的,定是他们沆瀣一气来骗他…… 太上老君听见他自语,却以为是发问,恭恭敬敬一拱手,“禀尊上,先天帝驾崩,已四月有余了。” 天地倾倒,唯有几个词在他脑中浮沉。 润玉,死了,四月有余。 魔尊花了好大力气才能把这几个常见的词拼凑在一起,成一个完整的句子。 润玉已经死了,距今已四月有余。 他想笑。 他找不到什么理由不笑,此情此景,谁能不笑?他的杀身之敌死了,他的杀母仇人死了,他心心念念恨不能挫骨扬灰的仇敌死在孤高的天帝之位上,死得群臣离心,死得众叛亲离。 润玉一生慎终如始,机关算尽;试遍天机,却终究抵不过命。他命数低贱,当不得天帝之位,便注定折福短寿,早早夭亡。他弑君杀父屠戮亲弟,竹篮打水一场空,赚得个短短平生万世骂名,岂不可笑?! 可他怪异地扬起嘴角,却从喉中滚出一声悲鸣。 他怎么能死,他怎么会死? 他曾信润玉,有如信一位神明。他的兄长最是风姿绰绰,智计无双。凡人讲多智近妖,他却觉得兄长是全知的,几近无所不能。幼时兄长带他玩闹,能偷到酒仙的酒葫芦,能藏起琴仙的琴,连母神的责罚都不怕;及冠后布星算轨,活出一派游刃有余,举重若轻。这样的人当是铁打的,铜铸的,伤痛都似虚假,又怎么会死? 有个冷冷的声音在他耳边环绕:你知道的,他确实死了。他伤得那么重,又吞了穷奇,生不如死,如何还有命活下去?另一个声音弱弱反问,虚张声势:你又怎么知道,这不是他苦心经营的另一场局?先前的声音冷笑,笑得魔尊头顶发麻,痛之欲裂。干脆色厉内荏地拍桌而起,目光如鹰,死死盯住殿下几人,神情扭曲地狠了,怒极反而笑出声来,字句都像磨牙吮血了粘着骨末,一字一字吐出去。“本尊还不知道,天帝的玩笑已经大到,自己的生死都敢开?还是本尊的魔界在诸位眼中粗鄙愚钝,竟可空口无凭大放厥词来了?!” 四下皆静,鎏英见势不对,急急走到他身侧,将一冰凉物什塞入他手中。他还未来得及看一眼,便听见下面太巳真人沉声开口:“先天帝宾天,因修禁术,魂魄消散,龙骨亦焚毁;上元仙子与魇兽忠心不二,投火随先天帝一道去了。” 此时鎏英也低声接话:“尊上,这是他们带来的先天帝遗物,应该不会是作假……” 他低下头,在自己手中看到了一串人鱼泪。 润玉最是心软,自己愿逆天赌命,却绝不肯叫自己亲近之人涉险。 那么,他是真的死了? 殿中几人只见魔尊拿了遗物,脸色不定。本想着需要留一些时间让魔尊慢慢接受,正互相递着眼色,却见魔尊一甩袖,夺门而去。 “尊上/陛下!!”
第12章 魔尊攥紧人鱼泪,冲出了禺疆宫,却一时不知道往哪里去。 他知道润玉已经死了,甚至可以毫无怀疑地接受,却不想被人围着,一遍遍向他宣布润玉的死讯,让他继位天帝。他从来被人捧在高处,却从未真正面对过权力纠纷的可鄙可怖。他们恭敬的态度仿佛是逼迫与要求,曾经愿追随夜神大殿,如今又信誓旦旦说先火神才是天命所归……可笑,怕不是都忘了他已被削除神籍,现下是魔界尊主不成? 胸中郁结仿佛有万千斤的巨石压在心口,心慌意乱之中,他化作凤凰真身腾空而起,啼鸣九霄,爪中还抓着那串人鱼泪,冰凉的玉石质地,像某人潺潺不绝的水系灵力。 如果润玉还活着就好了。 这个念头忽然在他脑中冒出,紧接着便不可抑制地反复涌现,泛滥成海。要是润玉还活着,若是润玉还活着…… 就像一场噩梦,润玉活过来了,这场噩梦就醒了。 他逆天而上,寻向斗姆元君闭关之所。 结果不尽人意,却顺利得出乎意料。 斗姆元君未曾为难,也未曾扯些玄之又玄的大道理,只淡淡告诉他,他兄长魂魄已散,再寻不回。如若执意想求他兄长回来,人鱼泪是其贴身之物,又常年受灵力温养,或可从中捏出一魄,投一世凡人。 “不过,也仅有一世凡人之命罢了。”斗姆元君虚着眼,不知在看何处,老神在在的模样。“你当真要求这一世?” 他心中着了相,只愿润玉活过来,无论如何。便伏身长拜。 “旭凤谢过斗姆元君。” “活一命非慈悲,活百命亦非慈悲。普度众生,方为慈悲。” 人鱼泪在斗姆元君眼中一点点破碎成尘,又凝为一团光魄,随着元君一挥手,消失在天际。斗姆元君以指点额,告诉他润玉这凡人一世的托生处。而待他匆匆拜谢将要离去的时候,却听见元君在身后幽幽叹了一句佛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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