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顶秋风微凉,将一袭白衣吹得烈烈舞动。 师傅也曾带他看过海的,还曾指着海的尽头温柔教导: “星尘,你看,虽然海的这边已是地尽头,但越过大海,其实还有另一片崭新陆地。” 现在想起,师傅话中有话,欲言又止,是不是早就预知他宿命的终点,就是山穷水尽呢? 我就不该离开师傅,他又一次万分后悔地想。 一边想,一边慢慢踱步下山。山路弯弯绕绕,他的心思恍恍惚惚。 茫然散漫的深思中,他的眼睛没有焦点,被脚下石头绊了一下才回过神,原来已接近山脚,天色昏暗,眼前是一片坟地。 山中有坟地并不稀奇,稀奇的是,坟地上居然摇晃着许多人影————其实也不多,不过就荒山野坟这个地点来说,能出现这些人已算是很多,更怪的是那些人一个个都面无表情,梦游一般在坟地里来来去去。 在这个地点看到这样的怪象,修士晓星尘被从前夜猎的习惯支配,自然地想上前打听个究竟。 “打扰片刻,请问你们这是在做什么?” 一个人在他面前走过,没有理他,他换了个人再问。 “老人家,恕我冒昧,请问你们这是怎么了?” 第二个,第三个,连续问了好几个人,结果都是一样,不理他,没一个停下脚步,甚至像没听到他说话一样,不等他问完就晃晃悠悠走掉。晓星尘确定此处有蹊跷,干脆抬起手臂想拦住一人。 “请等一等……” 那人照例没有停下脚步,也没有改变方向,直直从他手臂穿了过去,他的手臂,只感到一阵风吹过。 “……” 晓星尘睁大眼睛,僵在原地,白色道袍袖子兀自轻轻摇动。此时正好又有一人迎面走来,晓星尘不躲不避,那人也不拐弯,果然————再次————毫无障碍地穿过了他僵硬的身体。 *** 确定晓星尘下山走远,薛洋从一棵树后走出,为刚才莫名其妙的逃跑感到懊恼。 有什么好跑的? 他自诩从没怕过什么人,也不怕晓星尘,可当晓星尘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看过来时,他心中千头万绪,第一个念头就是想躲。 距离上一次和那双眼睛对视,已有十几年了吧?别人看薛洋的眼神,非怕即恨,唯有晓星尘,无论闹市初见,还是三省追捕,那双熠熠生辉的眸子里,从无惧怕或厌弃,只有谴责与惋惜。 正是那样的眼神,更让做惯恶人的薛洋耿耿于怀,激起心中无名孽火。 在那之后,虽然曾有三年他一直在晓星尘身边,但那时候晓星尘已经眼盲,双眼一直被一条白色绢布蒙着。
也许正是因为看不到那双清澈纯净的眼睛,义城三年,他才敢那般肆无忌惮,在晓星尘身边假扮成另一个人,欺骗和占有。 而今,晓星尘竟然又能看到他?重新再见,那双眼睛里,一定会对他充满愤怒吧? 薛洋一拳砸在树干上,骂骂咧咧道:“臭老头儿竟然隐瞒我这么重要的事!” 想了想,脸上又浮起一抹玩味的窃喜,“好啊,这样似乎更好玩儿了。” 他口中的“臭老头儿”就是救回晓星尘的黑衣老者。 此时,他还不知,被隐瞒的,又何止这一件事。
第3章 人鬼对峙 “子琛,我的魂魄是怎么补全的?你是不是还有什么事没告诉我?” 宋子琛满面狐疑:“为什么这么问?” “我现在不仅能看到现世的事物,还能看到故去的亡魂。”晓星尘迎着好友狐疑的眼光,非常确定地点了点头。 宋子琛先是惊讶,接着恍然大悟,感慨道:“怪不得那老仙人说,这样违逆自然之法救你,是有代价的,今后还需你自己将非自然的引入自然,方能真正获救,原来是这个意思。” 晓星尘不接话,示意他继续说。 “其实,我们看似是偶遇那老仙人,可我总觉得,是他主动找到了我们。” “他说补魂方法有两种,一种是以魂补魂,另一种是让魂魄在天地灵气旺盛之处好好安养,几十年或百年,魂魄也能自然恢复。至于你————因为是灵力深厚的修士之身,锁灵囊中的散魂,加上剑灵,只需再多三分残魂,就可以助你重生。” “他告诉我正好有一孤魂愿意献出魂魄碎片助你,我问他那孤魂生前姓甚名谁,与你有什么关系,他只提及是你的一位故人,曾蒙你恩惠,愿意报答于你。” 宋子琛见晓星尘面色阴晴不定,以为他不愿意让别人舍魂救他,毕竟魂魄不完整,就无□□回转生,补充道:“我知道你不肯让别人牺牲,起初我也犹豫,可是老仙人说那个孤魂执念太深,既不能入因果轮回也不能散归天地,只有你能奈何得了他。我……我急于救你,那老仙人又不肯多说,我就没有去深究,你能想到那是谁吗?” 晓星尘面沉如水摇了摇头。 和宋子琛一样,他也想不到是谁。 和宋子琛不一样的是,他能隐隐感觉到是谁。 不是靠思想推理,而是靠直观感觉。毕竟现在在他的灵识中,有三分是属于那个人的。 晓星尘手在袖中握紧,借口自己出去走走,丢下宋子琛,再次朝着山顶的方向,走得烈烈生风。 他要去找薛洋,准确的说是找薛洋的亡魂,这命中的灾星。 当年明明是薛洋逼得他走投无路自刎而死,如今为何又要助他复生?他才不信是为了什么报恩,以薛洋的毒辣手段,只怕又有什么阴谋。 “薛洋!出来!” 走到山顶,晓星尘对着昨日人影消失的地方侥幸一试,竟真有一黑影从树上跃下,挑眉笑嘻嘻佯装亲切:“好久不见啊,晓星尘道长。” 声音传入晓星尘耳中,一字一句,如毒蛇吐信。 晓星尘“唰”地拔剑出鞘,剑芒直指薛洋,挺拔身姿冷若冰霜,凛凛不可犯。 可下一步该怎么办,竟也彷徨。该以怎样的语气问这昔日的仇敌,也是三年的伙伴:为何救我? “呵————!”薛洋冷笑,看出重生之人的犯难,“只是试试而已,没想到那老头儿还真成功了。晓星尘,你能重生好歹我也有功,竟然没有一点儿感激的话?亏你还自称是正道人士,这么简单的礼数都不懂,啧啧……” “你究竟,意欲何为?” 晓星尘不想与他饶舌。 “意欲何为?道长和我说话可不用这么文雅。我救你回来,当然是为了继续和你玩儿啊!义城三年,我还没玩儿够你就自杀了,扫兴的很!” 薛洋越发眉飞色舞。 “你不是恶心我吗?现在你被你恶心的人给救了,灵识里永远有我三分魂魄,永远都甩脱不掉,怎么样,你要不要再自杀一次,好让我开心开心啊?” 在来之前,多少已对薛洋的刻毒有所准备,晓星尘默不作声看着面前已死去两年的亡魂。 山顶风大,吹得林中树枝狂乱挥舞,叶片啪啪作响,也吹得晓星尘白衣烈烈翻飞,却再也吹不起薛洋的发,吹不起他的黑色衣摆,他如惯性一样维持呼吸的起伏动作,口鼻之间没有一丝热气。 一黑一白,一生一死,一正一邪,隔了十年,再次相对而立。 薛洋比晓星尘记忆中年岁稍长,也许是更加瘦削的缘故,依然残存少年顽劣气质,身上挂着一件陈旧黑衣,缺一根小拇指的左手以生前扛剑一样的姿势扛着一根木棍,右边袖筒空空荡荡。 亡魂是以死前最后一刻的模样而存在。 晓星尘继续沉默打量,薛洋被那目光刺痛。 “晓星尘,你好狠的心,自刎碎魂!你知道吗,你死了以后,我把你的朋友宋道长做成凶尸傀儡,让他去杀光了义城内外所有的人!还有阿箐,那个装瞎的小瞎子,多嘴多舌!我不得不弄瞎了她的双眼,割掉了她的舌头才算解气,杀死以后还抛尸野外,估计最后被野狗吃了,死无全尸!” 恶毒语言如同根根利剑,薛洋巧舌如簧,没有人能抵挡他的故意激怒。 晓星尘按捺不住血气翻涌,手中剑狠狠向前刺去,薛洋不躲闪,任凭剑尖没入胸前,低头看看,扬起一个开朗笑脸:“晓星尘,我已经死了,你这剑太普通,奈何不了我!” 不料,晓星尘右手执剑姿势不变,左手二指并拢在剑刃上一划,一缕红光沿着剑刃迅速蔓延到剑尖,薛洋眉头一皱,这才实实在在感受到了利剑刺穿身体的痛。 修士之血,可以镇邪。 薛洋是极度耐痛的人,生前在义城身份被揭穿,晓星尘一剑刺入他的腹中,他也能若无其事咽下口中苹果,说声“好玩儿”,现在成了亡魂,反正无论再怎么受伤也不会有性命之忧,无非就是痛一痛罢了,连血也不会流,更无所谓。 比这痛千百倍的事他也经历过许多。 晓星尘见他面不改色,狠了狠心,握剑的手用力一转,被剑刺穿的魂魄仍旧只是皱了皱眉,眼里有复杂的光,灼灼盯着他,享受疼痛一般,意犹未尽地继续: “那时候,如果你还活着,就有机会阻止我,可惜你死了!你以为,死了有什么好处?!不过是更纵容我作恶!天底下最愚蠢的事就是自杀,晓星尘,你怎么那么傻?” 被责问的人身形踉跄一步,白皙面容上一阵红白交替,汹涌的情绪难以压抑,晓星尘声音颤抖如风中枯叶:“薛洋,阿箐与我们共同生活三年,她还年幼,又不曾于你有仇,你怎么如此狠毒?!下得去手!?” “谁叫她多嘴多舌,还在我面前装瞎,演了三年的戏。” 一想到三年的平静是被宋子琛和阿箐联手打断,薛洋就咬牙切齿。他眼里凶光一闪,语调突然诡异放轻,变得暧昧粘稠:“说我狠毒,可是道长对‘阿岚’就不狠毒吗?‘阿岚’也是陪了道长三年,朝夕相处的人,结果,还不是说杀就杀?!” 听到那个名字,晓星尘眸中神色微微一变,似是被触到痛点,霍然低喝:“住口!这个世上,根本没有‘阿岚’!” 他默念符咒,剑上红光大盛,对准薛洋急斩而下,从左肩至腰,斜切过薛洋的灵体,又毫不留情连续从不同方向砍去,长剑惊电般一次次劈落。 薛洋若是活人,应当场被碎裂分尸成多块。不过他是亡灵,生前修习邪术,死后也与常人魂魄大不相同,不仅不会轻易溃散,神志记忆也得以清晰保留。 自始至终,薛洋一次没躲,咬着牙默默承受了“致命”数剑,疼痛越多他笑意越浓,不仅不退缩,反而往前迈进一步,更靠近晓星尘,直到委顿弯腰,勉强用手支地才没有倒下,漆黑的眼里用疯狂笑意遮住了一切情绪,待剑势停下,他从口中吐出两个字: “痛快!” 随即,抬起头,仰望晓星尘。 “道长,你回来了,真好。” 这一句,却是截然不同的语气,连雪亮双眸都泛着异样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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