芬巩想要拉着他藏入茵迪斯的花园,花园里大片的向日葵开得正盛,花茎高挑花盘高过小熊的头顶,然而对于梅斯罗斯来说却太矮。但他还是笑着应允了,芬德卡诺海蓝宝一般的眼睛望过来时,梅斯罗斯丧失了说“不”的能力。在被幼年精灵柔软的手牵着的时候,梅斯罗斯忽然想到:芬国昐当年是否也是如此看他? 梅斯罗斯的红发在金色的向日葵丛中就像烧起了一团火焰,芬国昐站在花田的边缘就能一眼看见。而梅斯罗斯,他应芬德卡诺的要求,抱着膝盖蜷起(“堂兄太大只啦”),他没有抬头,但他在视线触及芬国昐之前就已经认出了他。 于是梅斯罗斯大大方方地站起,芬国昐对他微笑,与记忆中无二的弧度:“麻烦你照顾芬德了,他是个淘气的孩子。” 梅斯罗斯看着他,一直看到那双灰蓝色的眼睛里,却望不到底,但他的心微微颤动,好像芬巩成为了一座桥梁,他终于从“孩子”这头走到了另一头。 还藏在花丛中的芬巩听见他们的声音了,一大簇金色的光晃动着,梅斯罗斯听见身侧的芬国昐轻笑出声,和任何一个快乐的父亲一样: “母亲的向日葵很漂亮。” 梅斯罗斯感觉嗓子有点堵,他浅灰色的瞳孔先看向芬国昐,又望向金色光辉里的芬德卡诺,他听见自己的声音说:“是的,看上去很美,很美,很美!” 梅斯罗斯是最好的兄长,这是毋庸置疑的,对芬巩而言尤其如此。他会带芬巩外出游玩,教他剑术和骑射,几乎充当了启蒙老师的角色,甚至在芬巩和提耶科莫打起来时他也有意无意地偏心自己的小堂弟。梅斯罗斯总是揉揉芬巩的黑发,笑着称呼他为“英勇的芬巩殿下”。他们之间的边界在模糊,芬巩会踏着泰尔佩瑞安的银光翻上梅斯罗斯的窗台,夸张地挥手:“罗珊朵,好久不见!”事实上最多不过三天。而梅斯罗斯竟为他留了一道柔软的藤梯,对此费艾诺选择了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梅斯罗斯是最好的兄长,对此只有他本人有异议。梅斯罗斯完全清楚自己的偏爱与放纵会带来什么,孩子总会爱上扮演引导者保护者角色的人。 他太明白后果,毕竟他早已亲历。
梅斯罗斯在复刻曾经芬国昐对他的宠爱,有过之而无不及。他试图模仿他,扮演他,进而理解他。然而他失败了,并总是失败。时间空间与事件都是奔流的河水,唯有诺洛芬威沉默如河中的磐石,他似乎从不曾有过这等幽微难明的情愫。 不过这种放纵于梅斯罗斯而言也并非全无意义,有那么一段时间,他当真觉得,温暖明亮如芬德卡诺能让他所有的沉疴都无所遁形烟消云散。芬巩像是奔腾的河流或者涌动的泉水,他带着天然的旺盛生命力,所有的光都在他身上闪闪发亮,而他进入每一个与之熟识者的生命,溅起白鸟似的浪花,不由分说地将死水搅动。金丝编入他的发辫,似乎他也是劳瑞林的一束光。 梅斯罗斯感觉自己在被治愈,所有不可言说的欲望都在从梦中消失。 直到提里安流言四起,费艾诺的剑指上芬国昐的胸口,双圣树光辉熄灭,梅斯罗斯立下自己也尚未明白的誓言。 澳阔泷迪港泰勒瑞族的鲜血在梅斯罗斯身上斑驳,血痕像极了锁链。他想要回头,隔着遍地的尸体和被鲜血染红的沙滩,隔着天鹅般的白船,梅斯罗斯望进了刚刚赶到的芬国昐的眼睛。灰蓝色的眼睛先看向了费艾诺,然后看向了梅斯罗斯,芬国昐没有表情,如同被冰封的俊美塑像,只对着他微微颔首。梅斯罗斯试图以同样的淡漠回应,想要将父亲的高傲和无谓作为假面却学不太像。他将目光偏移至别处,却正好迎上了芬巩燃烧着一团火焰的瞳孔,梅斯罗斯遭遇他后知后觉的无声诘问,而他无法回应。 他们登上了白船,隔着雪白的帆和桅杆,梅斯罗斯与芬巩对视,他几乎被芬巩眼中的火焰灼伤。这很奇怪,不是么?梅斯罗斯才是更像烈火的那个,无论是费诺里安们涌动在血液里的疯狂无畏还是他炽焰般的长发。然而他的的确确被芬巩灼伤了,芬德卡诺明亮的金辉下是燃烧着的烈火,他没有回头,梅斯罗斯看不清楚那双蓝眼睛中的爱恨,可他读懂了意思。 即使到头来真是死路一条,那也是至死方休。 梅斯罗斯有些发寒,骤起的风浪晃得他竟有些晕船,窒息感和胃里的翻江倒海让他几乎靠在玛格洛尔身上。 梅斯罗斯感到正是自己在将芬巩引向无可避免的死亡,芬巩正是见到他对泰勒瑞族拔剑才贸然参战的。梅斯罗斯扯出一个更近乎哭泣的弧度微笑,他开始觉得嘲讽了,试图治愈自己却反而创造出了新的伤口,沉疴和新伤叠加在一起,疼痛如冰川撞击船只般袭来。 梅斯罗斯不记得自己怎么上了最后的白船,但他隐约记得芬国昐投来的一瞥,满是他读不懂的意味,有沉默的预见和近似无情的悲悯。在西北的强风中,费艾诺掌着舵,风高浪急,梅斯罗斯几乎要呕吐,大片苍白的冰川差点晃坏了他的眼睛,他想到冰川一般的芬国昐。梅斯罗斯梦呓一般地问身侧的玛格洛尔:“卡诺,诺洛芬威是什么?” 风浪渐息时,白船靠岸,他们在专吉斯特登岸。梅斯罗斯分明知道会发生什么,但他还是对费艾诺发问,芬国昐的名字在他舌尖上滚了一个来回,最后脱口而出的却是芬巩。 芬巩永远是在劳瑞林光辉下的,可以脱口而出的名字;而芬国昐的名字,注定只能出现梅斯罗斯最不可言说的欲望和梦呓之中,他得不到,也无法得到。 费艾诺张狂的大笑在梅斯罗斯预料之中,他没预料到的是玛卡劳瑞深深地看了他一眼,亲手点燃了第一把火。 隔着整个冰封的卡拉赫尔海峡和无休止的风雪,梅斯罗斯看不清对岸,但他感到被目光刺痛。 他听见玛卡劳瑞在耳边低语,像竖琴的叹息,他说:“麦提莫,诺洛芬威是留不住的。” “麦提莫,好久不见。”伏在梭隆多背上时,梅斯罗斯听到芬巩在他耳边低语,却无力应答。 他在营地中既不醒着也非昏睡,而是被困在无休无止的幻觉和疼痛之中。费艾诺躯体化成的灰烬呛入他的喉咙几近窒息,安格班的烈火和魔苟斯的嘲弄与虐待像毒液注入他的骨髓与血管,他甚至幻视到流着鲜血的泰勒瑞族怒骂他弑亲者将刀刃架上他的脖颈。在梅斯罗斯最可怖的梦境里,他被永远悬挂在桑戈洛锥姆之上,被迫看自己兄弟们不断死去,族人们四散飘零,芬巩鲜血浸染尘土,芬国昐陨落如黑夜的流星。 梅斯罗斯喉咙发出嘶哑的吼叫,这破碎的音节也是伊露维塔乐章中所谱写的吗? 有人将蜂蜜调入温热的水中,水滑过他的喉咙,如同弥补裂隙。 梅斯罗斯睁开双眼,铅灰色的眼睛染上了安格班岩石的颜色,他看到芬德卡诺瞳孔中的湖水映出了一个形销骨立狼狈不堪的自己。梅斯罗斯沉默着,他想要转过身去。 然而芬德卡诺将手搭在了他的肩上,像黎明攫住了他。芬德卡诺吻了上来,柔和的、坚定的、不容置疑的,芬德卡诺已经听够了梅斯罗斯半昏迷中自我厌弃的呓语,他在这个吻里对之进行一一反驳。 “芬朵,我很抱歉”,梅斯罗斯在吻的间隙中开口,声音依旧如金石相击。芬巩只是沉默地看着他,他们家的人好像都懂如何将恰到好处的沉默变为自己的工具,湖水从来是包容的颜色,鼓励着梅斯罗斯的话语。梅斯罗斯想到澳阔泷迪时这双眼睛里燃烧的烈火,忽然很想问芬巩那把火焰现在如何了,他也确实问出口了,在灵魂的某个角落,他渴望芬巩眼中的烈火将他灼烧殆尽,像那支未射出的箭的补课。 芬巩笑了笑,梅斯罗斯明白他是爱自己的,这个认知让他更痛苦了,好像他把安格班的火烧到了芬巩身上似的。芬巩靠得近了些,声音让梅斯罗斯想起维林诺的河流:“罗珊朵,玛卡劳瑞告诉我了,你没有烧船。澳阔泷迪港时,你的父亲兄弟还有誓言,哪怕换做是我也不能做得比你好。罗珊朵,我也听说了星下之战,亲眼见到了桑戈洛锥姆,你没有被打败,你已经尽力了。” 梅斯罗斯感到自己在坠落,从悬崖峭壁之上坠落,芬德卡诺的声音像带着瓦尔妲的魔法(即便他已不再迷信维拉的伟力),星辰的光辉被他织成细密的网,在梅斯罗斯粉身碎骨之前接住了他。 于是他回应了这个吻,他用左手搂住芬巩的颈,五指张开感到丰美的黑发从指尖滑过,发辫中的金丝以略带粗糙的质感将梅斯罗斯牢牢固定在当下的现实中。失去手掌的右臂有些无处安放,茫然地抬起却被芬巩轻轻托住,芬巩低下头,吻着已经结痂的断面,力度比米斯林湖畔的蝴蝶亲吻鲜花更轻,竟显出几分圣洁和虔诚。羽毛扫过一般的触感让看不见的疼痛暂时消失了,梅斯罗斯感到一滴泪从自己眼眶滑落,他忽然拉住芬巩的手,引导芬巩覆盖着薄茧的手向下移动。芬巩的动作顿住了,他用一种很郑重的神色看着梅斯罗斯的眼睛,试图确认他是否完全清醒,梅斯罗斯笑了,对他点头。 于是芬巩在梅斯罗斯身上落下无数细碎的吻,他做了漫长而细致的准备工作,跳脱轻快的芬德卡诺殿下实际上永远周到耐心。他进入梅斯罗斯,梅斯罗斯记得自己在思绪混乱中重复着“对不起”,这句话有太多的对象,被他杀死的亲族、不得不挑起重担的玛卡劳瑞、被他们带领着走向不可测命运的族人,还有芬巩,爱着他的原谅他的抚平他创伤的芬德卡诺。而芬巩将所有的道歉以吻封缄,他在梅斯罗斯耳边低语:“罗珊朵,你已经尽力了,你竭尽全力了,大乐章里的命运没有打败你,魔苟斯更没有。罗珊朵,太阳会升起来的。”梅斯罗斯分不清楚眼角留下的泪是生理性的还是因为别的原因,他很模糊地想,像是芬巩在用他蓬勃的生命力修补自己破碎的脊骨一样,即便他并未生理意义上断裂破碎。 梅斯罗斯以为自己会痊愈,被芬德卡诺治愈,然而事实并非如此,他仿佛从未被伊露维塔垂怜。他断裂的筋骨也许确然被修补了,梅斯罗斯从病榻上起身,他开始致力于左手剑,剪短的红发又逐渐变长,他带着一种仿若死而复生者的白炽光亮,身姿挺拔一如手中出鞘的利刃。 但梅斯罗斯知道,在每一个深夜,当芬德卡诺回到米斯林湖的另一畔时,他都会越发清醒地知道自己在如何枯萎与死去。一部分的他被芬德卡诺从桑戈洛锥姆上救回;一部分的他在黑暗里和安格班的烈火,和誓言,和所有曾经在无数年头里折磨他的欲望一同纠缠,他正在枯朽。而芬德卡诺是劳瑞林的光阿瑞恩的亮,他不会腐朽,他永远明媚。梅斯罗斯在一场混乱的梦魇间隙中模糊地记起刚踏上中洲不久时,他听一些奇尔丹军队中的精灵谈论起草药,名贵良药制成的止痛疗伤药剂从来不能麻痹神经,药效褪去后的疼痛依旧能把精灵逼疯,反倒是劣质的成瘾性药材反而能让其飘飘然而忘却一切疼痛。梅斯罗斯迷迷糊糊地想芬德卡诺对他的救治是否也是如此,而他病入膏肓已非常理所能挽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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