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妮娅和安东不约而同地点头。 “——那么,最后一道菜也上齐了,”达达利亚直起身,手背一抹额头:“呼,没想到做一桌子菜还蛮麻烦的。平时都是给手下们烤点鱼就算了,不过好歹,手艺没算生疏。” 说着,达达利亚坐到钟离身边,笑眯眯地看向对方:“先生,怎么不吃啊?” 钟离看向达达利亚。果然,青年的脸上扬起恶作剧得逞的笑容。狡黠地有纯粹透明之感。只见他伸出手,扫过满桌的菜肴:“这腌渍鱼,鱼子布林饼,鲱鱼沙拉还有鱼肉冻……哦,还有我最最得意的海鲜羹,极致一钓……” 达达利亚的手掌摊开,像是将这一桌子的海鲜宴托在手上给钟离看那样,满面笑容:“当着小孩子的面,我们做长辈的,一定要做出榜样才行。挑食可就太不好看了——不是吗?” 钟离看向桌子中间那泛着诡异颜色的极致一钓——虽然知道那只是番茄汤的颜色,但其中几只章鱼腕足摆放的姿势未免太过不妙。为什么要放章鱼啊?钟离忍不住咂嘴,而达达利亚则饶有兴致地欣赏着他的表情,试图从那张波澜不惊的脸上挖掘出一点惊慌失措的样子—— 然而。 还没等钟离说话,冬妮娅突然从餐碟中拔出头,看向达达利亚:“对了对了!哥哥,钟离哥哥刚才说哥哥你这次出发前,特意练好了璃月的筷子,正要给大家露一手呢!快点快点!” 听到这话,安东也放下叉子,兴奋地看向达达利亚:“喔!就是故事书上说的,用来吃饭的的那种棍子吗!好神奇……听钟离哥哥说,哥哥已经能非常熟练地使用筷子了,是不是!” “那肯定呀,哥哥从来不吹牛。”冬妮娅笑眯眯地托起下巴,顾不得擦掉唇边的酸奶油:“哥哥,快点吧!我想看!” 沉默。 尴尬而不失礼貌的沉默。 钟离默默给自己盛了碗奶油咸肉汤——不顾旁边的达达利亚一脸哽住的样子。 没能从对方的脸上挖掘出愤怒,青年自己倒是先被搞破了防——达达利亚怒视身旁之人,不过钟离已经在吸溜奶油咸肉汤了。 “啊。当着小孩子的面,咱们作哥哥的,一定要做榜样才行。阁下马上要同我前往璃月,连筷子都用不好,可就太难看了——”钟离抬起头,递上清浅一个笑容 “…——不是吗?” 硬了。达达利亚感到自己的拳头硬了。他低下头,果然,属于自己的餐碟上摆着两根——两根细棍子。仔细看来,那棍子还闪着淡淡的岩元素的光芒,正隐隐发着共鸣,明显是这家伙现做的。 他果然是故意的!他在报复自己! “哈哈,筷子的事……怎么能让客人饿肚子,光等哥哥表演呢?”达达利亚尬笑着,他坐回椅子——一把抄起筷子,怒叉起一只章鱼腕足,把它甩进钟离的餐碟里:“来,钟离先生,事不宜迟,快先尝尝我们至冬国的特产。” “喔!这就是筷子的用法吗!”冬妮娅惊叹,片刻,又挠挠脸,“好像和用叉子没什么区别?” “不对,筷子是要两根一起用的,我在璃月风物志上看到过。”安东认真地看向冬妮娅:“哥哥这种用法,连初学者都不如,他可能是想给我们一点一点演示吧!” ——异常混乱的一餐开始了。 且不提达达利亚如何用筷子吃完了这一餐,总之他坚持着拿筷子叉遍桌上所有的海鲜丢给钟离。从鱼肉到籽虾,从蟹柳到腕足,他眼看钟离的脸色一点点难看下去,快乐之余也在承受着弟弟妹妹们的嘲笑: “哥哥拿筷子的方式好奇怪!像抽筋一样!” “哈哈哈哈,哥哥,哥哥不要把筷子戳进鼻子里啊哈哈哈哈哈……” “唔哦,好神奇!钟离哥哥拿筷子的方式好优雅!好厉害!啊啊我也想学——钟离哥哥教教我吧——” 达达利亚第一次感到绝望,不对魔兽,不对深渊,而是对两根筷子感到绝望。 他的五指不停地拨弄着那两只棍子,虎口无论如何都夹不住,食指一用力,中指那根就掉下去;中指保持不动,食指和拇指就不听使唤。这样的摆弄持续了一整个饭局,待到安东和冬妮娅都吃好离开了,达达利亚还在跟那两根棍子较劲—— 倒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手艺,但青年仍然不喜欢轻易认输。 “……不要太过用力。来看我怎么做。” 话音未落,一只手搭上了达达利亚的右手。 钟离把筷子从对方的手上取下,食指中指夹紧其中一只筷子,另一只则置于虎口之处。 他灵巧地,精准地夹起一团鱼糜,抬起筷身—— ‖﹕01002﹕‖ “——唔!” 达达利亚捂住嘴。钟离收起筷子,看达达利亚皱着眉头把嘴巴里的东西嗦了又嗦——片刻,表情便恢复了正常。 他吐出嘴里的鱼骨,稍稍一咂嘴:“咦,没我想象得那么难吃。而且还挺鲜美的……我以为会很腥呢。” 钟离收拢筷子,轻轻将其置于碗沿儿之上。 “璃月人讲求饮食,而坊间向来有以形补形一说。这鱼眼,似乎有明目之功效。也许对你的左眼,有一点好处吧……” “哈,真的假的。”达达利亚托起下巴,笑得有点无可奈何:“来璃月之前,我听闻您是千岩之主,契约之神,万事万物最讲求个真实与公平。却没想到如今的钟离先生,居然还会相信这种胡话?” “我是岩神,但也同样,是个活得太久的璃月人。”钟离说着,夹起碗中另一只鱼目:“有些事,我也不过宁可信其有罢了。” “呃,好了,我自己来就好……”达达利亚有点不好意思,这么大人了还让对方喂自己吃饭实在太没面子,他可是来自至冬的男人啊。 达达利亚的手向前一伸,正好错开了筷身。 “哎。”达达利亚一愣,随后笑道:“钟离先生,你不要躲。我会用筷子。” 钟离仍然举着筷子,皱起眉:“……我没有躲。” 沉默片刻。 半晌,达达利亚摊开手,有点无奈地笑了:“——好吧,看来我的眼睛确实出了问题。那就麻烦先生您先喂我这一次了,等天暗一些,我会再去不卜庐抓点药来热敷一下。” 钟离不言,只把筷身抵到达达利亚的唇边。 “喂,别那么丧气啊,把你们群玉阁炸了的敌人如今快瞎了,你这个璃月的岩王帝君不说出去买挂鞭放,也用不着那么严肃啊。”达达利亚含着那枚鱼眼,咂摸半天,吐到碗里:“——我自己都没觉得事情会糟到什么地步呢,你这么严肃,搞得我都跟着沉重起来了。” 买挂鞭放?钟离挑眉,想着对方什么时候学会了这种形容,抬眼便看到达达利亚的笑容。自信,张扬,那绝不是在安慰自己,而是青年真的不觉得自己的身上会发生什么糟糕的事情。是身体向来健康?还是有自信突破一切困境?钟离看着那样的笑容,自己也忍不住跟着笑了起来—— 多么熟悉的笑容,多么熟悉的调侃。他们彼此都太过熟悉,熟悉到可以一个躺在床上,被另一个喂饭的程度。 可这份熟悉本身便是陌生,他们在第一千零二次轮回之中应该相识不超过一个半月。 一个半月。一个半月的时光。他与他相识,也谈不上相知,更谈不上所谓的相守。可现在自己却在做什么?钟离笑着笑着便发起怔来。他在做什么?他为什么要为一个刚刚相识一个半月的人,特意跑来望舒客栈,给他熬药?炖鱼?喂饭?他们有这么熟吗? 璃月的岩神和至冬的执行官——有这么熟吗? 为什么会这样?他把什么事情忘记了?那是什么事情?什么事情已经被他忘记一千零一次了? 磐石的心传来微弱的疼痛。钟离愣愣地一抖,那是微弱,极为微弱的疼痛,一扫而过,像是光粒的种子扎进裂缝,只片刻便被黑暗吞没了。钟离看达达利亚已经不再纠结于之前的玩笑,又开始翻起那些新订的武器杂志。他盖着被子,半卧在床上,一边摸着下巴,一边嘟囔着:这个弓看起来很适合引导元素力哎……啊,那个弓看起来手感不错?大概会很适合连射呢?嗯…… 陌生的一幕。新鲜的一幕。此世初见的一幕。 见过一千零一次但还是会被自己遗忘的一幕。 只一瞬间。一瞬间的错觉或是预感,钟离忽然觉得有什么要发生在这间屋子。是什么?沦为凡人的摩拉克斯猛然抬起头,他环视被自己拉上的竹帘,筛下的暗光,层层叠叠盛开的琉璃百合,温吞慢熬的药锅……空气中只有单宁的味道,霓裳的味道,雨的味道,还有—— 没错,接下来,应该是血的味道。 钟离看向达达利亚。 达达利亚一抹鼻子。 “哎?流鼻血了……怎么搞的,”青年用虎口去擦,还是那副满不在乎的模样,流血对战士来说是家常便饭,对岩神来说也应该不陌生,可是—— 【——】 【——嘘。】 他听到有人对自己说。婴孩的声音。少女的声音。女人的声音。老妪的声音。死者的声音。混沌的声音,天外的声音,来自提瓦特尽头的声音。神祇的声音。那个声音化作食指抵在摩拉克斯的唇边,抵住他呼之欲出的呐喊,将他险些想起的念头,掐灭在第一千零二次的轮回之中。 【第一千零二次了。】 “唔——、哈啊?” 达达利亚忽然捂住嘴。有血顺着他的指缝流下——像从口鼻中喷出的霓裳花瓣,暗红色大滩大滩染了满床—— 【还不到想起来的时候。还不到哭泣的时候。】 钟离怔怔地看着达达利亚。 这空气中的单宁,霓裳,雨还有血的味道,血溅到床单上的声音,雨落在窗外石栏上的声音,霓裳花瓣凋落的声音,还有青年忽然失去意识,从床上栽向地面的声音—— 【啊……不要想起来。不要想起来。还不到哭泣的时候……还不到悲伤的时候。】 【这不是你告诉我的吗?】 【戊不受田,田主不祥……】 【辰不哭泣……】 青年的手臂无力地瘫向钟离的脚边—— 【必主重丧。】
第14章 第十三章 “嘿,摩拉克斯。摩拉克斯。” 像一片薄荷色的羽毛被风托到半空之中。风神巴巴托斯轻飘飘地挂在树间。说是挂,是因为他的姿势确实称不上是坐。少年双脚勾着树枝,两只麻花辫和脑袋一同垂向地面。白色的翅膀半合,羽翼的尾尖半开。白得发亮,衬得他的脸更红。 那时他们坐在风起地的巨木之下。无他,赌酒。 “嘿嘿,我说你这个岩神就是逊呀,才喝这么一点……就醉了。” 巴巴托斯操着一口不知从哪儿学来的调调,笑嘻嘻地看着摩拉克斯扶着额头,手里还握着第四十八杯火水。那是彼时全提瓦特最烈的酒。所有的神灵都婉拒了巴巴托斯的酒会邀请,只有岩神应约而至。也没什么特别的理由,摩拉克斯只是向来对美食美酒颇有兴致,而巴巴托斯深谙此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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