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到这里,赵琨故意顿了一下,然后才低声笑道:“阿良猜一猜他是如何应对的?” 张良:“他选择逃到晋阳城,固守城池,让那三家打最为消耗兵力的攻坚战。” 赵琨毫不吝啬地竖起大拇指,“对,赵襄子准备开溜,问他的随从,投奔哪里比较好?他的随从提议,长子城的距离最近,而且城墙坚厚高大,城防完善。赵襄子不赞同,他认为百姓筋疲力尽才修好城墙,又要百姓舍身忘死地为他守城,百姓岂能与他同心?随从又建议:邯郸城仓廪充实。赵襄子反对——官吏搜刮民脂民膏才能使府库充实,让被搜刮的百姓去拼命,他们甘愿吗?还是投奔晋阳吧,那里是先主的属地,父母官尹铎对待百姓又宽厚,百姓一定会跟我们同舟共济的。” 听到这里,张良恍然大悟,“我想起来了,赵襄子他爹赵简子派尹铎治理晋阳。临行前,尹铎去请示赵简子:您是打算让我像抽丝剥茧一般精细地搜刮财富呢,还是把晋阳建设成一道坚实的屏障?赵简子回答,建成一道屏障。于是尹铎去了晋阳,整理户籍,实行免税、减税政策,降低百姓的负担,人心归附。” 赵琨点头:“是啊,智瑶、韩康子、魏桓子三家一起包围了晋阳,引汾水灌城。眼看赵氏的地盘就要被瓜分了,智瑶志得意满,韩康子和魏桓子却满腹心事,因为赵氏覆灭以后,智瑶势必继续扩张势力,迟早要攻打韩、魏。智瑶的家臣提醒他韩康子、魏桓子已有背叛之心,他不信。再看赵无恤这边,连钉棺材的铜钉都熔炼作了箭矢,城墙头只剩下六尺露出水面,百姓的锅灶都浸泡在水中,青蛙到处乱跳,都没有生出叛变之意。赵无恤苦守晋阳城,终于在穷途末路迎来转机,他派使者联合了韩康子、魏桓子一同消灭智氏,把智瑶的头盖骨雕刻上漆,制作成了酒器。” 张良的眼眸越发明亮:“当时智氏太强,对韩赵魏三家来说都是悬在头顶的利刃,所以韩赵魏才是利益共同体。《国语》有云——众志成城。长子城的地利,不如晋阳城的人和。” 赵琨老神在在:“其实晋阳城地利人和都占全了,晋阳的西面是悬瓮山,东临汾河,可谓地势险要,易守难攻。要不是打不下来,谁愿意出引水灌城的下策?府库一淹,人口福利和战利品都泡汤了。” 张良:“近墨者黑,表兄越来越像尉缭子了。” “车上这么颠簸,别一直盯着竹简看,费眼睛。想知道哪一段?我说给你听。” 反正这路况也睡不成,赵琨牌人肉故事机上线。 张良很是欢喜:“我要听孙膑和庞涓的恩怨情仇。” 赵琨正绘声绘色讲故事,辒辌车突然剧烈地摇晃了一下。赵琨一把扶住险些摔下座位的张良,问道:“朱家,什么情况?” 朱家道:“雨下大了,路上有积水,刚才车轮突然陷进泥坑里,还好没卡住。要不要找个地方避雨?” 赵琨刚想说不用,又念及章邯等侍卫还在冒雨前行,虽然戴了斗笠披着蓑衣,但估计雨一大这些东西就不顶事。于是他改口道:“找个地方避一避,雨停了再走。” 大约一炷香之后,岁安扶赵琨下车,一行人进了一座破败的馆驿,驿站中一大半的建筑都毁于战火,客舍早已荒废,至今未曾修复。 此处已经在新郑县的范围内,荒草丛生的院子里已然有一队人马,正在煮干粮。为首的是李斯的儿子李由,他也参加了文法官吏考试,被分配到新郑担任县尉,算是从基层做起。 赵琨一行人也来避雨,本就不大的地方马车都快停不下了。 赵琨:小伙子长得很健壮,法律基础扎实,当县公安局长挺合适。 双方算是旧相识,围着篝火烧烤说笑,气氛融洽。 李由还跟赵琨分享情报——颍川郡下辖阳翟、许县、长社、新郑、鄢陵等十二县。若论赋税贡献,粮仓充实,目前新郑排名第一。 赵琨顿时遍体生寒,一个正在闹饥荒的地方,究竟是怎么做到赋税收入高、仓库充实的?钱粮又不能凭空出现,肯定有源头。掘地三尺搜刮民脂民膏? 此番巡视颍川,虽说十二个县都要走一遍,但重点是放在新郑的,去看了就知道。 章邯准备让侍卫们轮流吃饭,问李由他们是在哪里打水煮干粮。李由派随从给章邯带路,结果走到小河边,发现水中漂浮着一个头大身子小的婴孩。捞上来一看,是溺死的,已经浮肿冰凉。不远处还有三具浮尸。 李由听说取水的地方有死尸,煮好的干粮也没胃口吃,黑着一张脸去看。他这个县尉还没上任,县里就出了大案子? 赵琨也带着朱家一起前往河边,李由的随丛正在打捞浮尸。朱家忽然说:溺水而死,背朝上面朝下的是男人,面朝上的是女人。 赵琨:阿家,你为什么会有这种奇怪的经验啊? 朱家似乎知道赵琨的疑惑,主动解释说:“当年燕赵交战,我在燕国丞相栗腹的麾下,易水上飘满了各种各样的尸体。”看得多了,总结出的经验。 赵琨拍了拍朱家以示安抚。赵琨查看岸边的痕迹,这里只有随从打水、捞人留下的脚印,尸体应该是从上游飘过来的。一名少妇,一个半大男孩,两个婴儿,都是男婴,四肢瘦筋筋的一层皮包骨,脊柱凸出且弯曲变形,只有脑袋显得特别大,像是长期缺少食物导致的畸形。 李由猜测是一家四口。 他们顺着河道走了一程。树木越来越茂密,遮蔽了视线。 “咴咴!” 骡子的叫声隐约传来,夹杂着轻微的踩踏枯叶声,树枝摇曳处,钻出一个骑骡子的黑瘦老翁,他满脸褶皱,眼睛眯成一条缝,看起来迷迷瞪瞪、老眼昏花的样子,身体随着骡子的步法一步一晃悠。赵琨都担心他从骡子背上掉下来。 路过李由和赵琨身侧的时候,老翁那双原本眯着的眼睛,忽然睁大了一些,仔细地瞧了赵琨一眼,浑浊的眼瞳中闪过一抹异色,很快隐没,又缓缓垂下了眼帘。 李由迎上去,“老丈,您是本地人吧?” 老翁一张口,叽里咕噜地说了一大串方言,赵琨只见他缺失了一大半牙齿的干瘪牙床开开阖阖,愣是一个字也没听懂。 倒是朱家曾经走南闯北,能听懂这种方言,翻译说:“老丈说,他听不懂李县尉(李由)说话。不要在这里打水喝,今年遭了灾收成不好,许多人家交了田赋以后只能勉强糊口,根本养不活孩子。河中多弃婴,几乎天天都有。” 李由示意随从揭开布幔,将先前打捞的尸体露出来,“朱兄,帮我问问老丈,认不认识这几个人?” 朱家与老翁交流许久,原来女尸是许家村的寡妇。她丈夫死后,大伯和二伯霸占了房屋和田地,将她赶出家门,娘家也缺粮,不肯收留,可能是一时想不开跳了河。 赵琨让朱家问问本地的田赋。朱家跟老翁聊了聊,回禀:“朝廷的告示是十税一。但韩剥皮为了政绩漂亮虚报田地,其实县里根本就没有那么多良田。土豪士绅为了少纳税搞丈地缩绳那一套,两边亏空的数额都要百姓来补齐,平摊下来就成了五税一。” 李由追问:“韩剥皮是谁?” 朱家:“新郑县令韩淼。” 赵琨和李由对视一眼,都感到任重而道远。 在张良提供的造反名单上,韩淼排名相当靠前。问题是半路上随便偶遇一个老翁,就称呼韩淼为韩剥皮,这货完全不得人心的样子,造反能成功吗?听说韩剥皮还是个读书人,秀才造反,十年不成? 到了地方,新郑县令韩淼举办宴会为赵琨和李由接风,消息传出,饥饿的百姓顿时暴走,将县城围得水泄不通。 韩淼龟缩在城墙头,下令让士兵放箭,被赵琨制止。 韩淼脸上的肥肉都在颤抖,本来就白的脸显得更白:“镐池君,再不放箭,让他们冲进来就完了!” 赵琨望了一眼城下,没有发现像样的兵器。面黄肌瘦、衣不蔽体的百姓手持农具、菜刀、棍棒之类的东西,群情激愤。但并没有推车撞击城门之类的进攻行为。 局面并非不可控,赵琨立即安排八百护卫和士兵,守在瓮城两侧,并且让弓箭手和士兵占据箭楼、门闸、雉堞等城防设施,防止百姓失去理智冲击城池。 虽然很想直接拿下韩淼,但留着他还有用。赵琨让韩淼下令开仓,发放救济粮。 “朱家,你带几个大嗓门去喊话,让城下的百姓后退两百步,每户出一个女子来排队,在城门口领取三天的粮食。” 之所以是女子,是因为饥荒严重到一定程度,女人和小孩等弱势群体往往是最先被舍弃的。有些人吃人的奇葩还总结经验,说女子的肉质鲜美如羔羊,小孩早熟。不过小孩大概率扛不动救济粮,所以选女子。 发放救援物资的时候,一定要尽可能保护弱势群体。 随着救济粮足额发放,赵琨张榜安民,承诺会解决粮食和田地的问题,城外的人渐渐散去。 韩淼等韩国旧臣秘密商议,打算劫持赵琨为人质,起兵造反。 赵琨从鬼谷门人那里提前得到消息,核对了张良提供的名单,确认无误。荒谬的是:韩淼搜刮百姓,居然是为了筹集钱粮物资造反。 赵琨决定先下手为强。他以举办宴会的名义,将本地的土豪士绅全部请来。酒喝到一半,直接摔杯子,他的卫队一拥而上,把韩淼等十几个韩国旧臣全部逮捕入狱,家产充公变卖,全部换成粮食,一下子就解决了新郑百姓缺粮的困扰。至于田地数目不对的问题,只能由基层官吏重新测量,赵琨派门客监督。 韩淼被判了车裂之刑,在刑场上大骂赵琨。他认为秦国只是运气好,没有遇到旱灾和地动(地震),才灭了遭灾的韩赵。 赵琨本来不想搭理韩淼,听到这个论调却忍不住开口反驳:“什么运气?老秦人在哪里,哪里就是天下粮仓!韩赵旱灾,秦国今年其实也少雨,但影响不大。因为老秦人修建了郑国渠,安置龙骨水车,足以灌溉八百里秦川。蜀郡今年高温,但有李冰父子主持修建的都江堰水利工程,依然获得粮食大丰收。我们把泛滥的大河(黄河)中下游改造成良田,把荒凉的狄道改造成沃野。只有弱者才抱怨环境,强者改变环境。大秦扩张到哪里,哪里就是最好的地盘。” 韩淼神色复杂,就算是敌对关系,他也不得不承认,镐池君的确是一个改造环境、改良农作物和土壤的高手。或许有一天,就连楚国的千里云梦大泽也会被他改成稻米之乡。 赵琨在新郑停留了一个多月,又走遍颍川各县,考察风土人情,顺便清缴匪患。在隆冬时节才回到咸阳,向秦王政汇报公务,并且将颍川郡、邯郸郡、巨鹿郡等地的田赋改为十五税一。由于商贸和轻工业的发展,商税已经足以让国库充实,秦国境内,其他地方的田赋也降为十二税一,减轻百姓的负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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