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渡不说,宋雨霖就什么都不问。 乌图送上水就退下了,他的脸色紧绷,没有以往那样笑眯眯地和光渡寒暄,足以见得出此时皇帝那边的情况不妙。 “光渡”侧耳细听,想听请皇帝到底说了什么话,却先听见在这吵闹背景下,数下几不可闻的轻敲声。 为了帮他们做到毫无破绽,光渡还特地将胞妹叫过来,在必要时冒充自己在张四面前露脸,力求能做到万无一失。 如果今夜光渡不出手,一切如皇帝所愿按部就班的发生,那白兆丰倒不至于立刻疑到他的头上。 出来后,光渡稍微听了一下,“皇上来了?” 宋雨霖认出这是宋珧惯用的缝合手法,却也能看出宋珧当时处理得多么仓促。 西夏干旱少雨,每一滴雨水,都是天意恩赐。 雷声轰鸣,雨声喧嚣。 但皮肤仍是黑色的,毒素残留对他的身体有影响,伤处虽用桑根线缝过,但动作间仍在渗出血液。 饶是如此,也能听见外面皇帝发了大怒。 但并不是毫无影响,只是宋珧现在倒不出手。 只是在一些人眼中,这些秘密逐渐不再是秘密。 因此,光渡有了最完美的不在场证据。 光渡身姿容貌,本就极难有任何替身。 事急从权,连光渡都不得不孤身赴险,见招拆招。 毋需多言,宋雨霖立刻明白其中利害,她眉目间闪过狠意,“我做事,你放心。” 白兆丰比他那位嫡兄更有本事,光渡更不能露出一丝破绽。 毕竟老人家医术高明,在还能用他的时候,就物尽其用吧。 “哥,你受伤不能沾水。” 宋家有两个孩子,自幼长在西凉府城南甘三胡同老宅。 要不王甘绑他走时,怎会那般顺利? 但光渡已经把自己从今夜的事中……摘了出去。 他随便披着一件外套,并不是被人抓出去时穿的寝衣。 光渡脱下了自己身上这件被雨沾湿的外套,暴露了衣服之下这具身体的真实情况。 皇帝看到他们,合上书,放轻脚步走了出去。 原本的寝衣几乎已经损坏到看不出原样,被他三两下从身上拽了下来,在这微弱的光照之下,他的肩胛骨线流畅凸起,优美的线条一路蜿蜒而下,埋入中裤。 皇帝叫宫人进来给他拿了本书,便再不许旁人打扰。 ——唯有血缘相连的亲人。 “你说什么!?”皇帝的声音逐渐远离,像是走到了外面,“虚陇呢?” 而“沛泽雨霖”四个字,是世代生长在这片土地上的人,对故土最深的祝福。 “光渡”开口,却是不容错认的女子声音,“他来了一个多时辰。” 白玉一样的肌肤,劲瘦流畅的肌肉,连那些伤口,都呈现一种异样的美丽。 只是皇帝意外到访,完全在光渡意料之外。 左金吾卫有将领在外面行礼,不敢遥发一语。 现在,也不必叫光渡起来了。 事后无论怎么查,那都是光渡就在自己家里睡了一夜,无人会怀疑到他头上。 宋雨霖点头道:“我晓得如何应付他,哥哥放心。” 房中再无第三人,宋雨霖在另一侧飞快换回仆从的衣服,一边往自己脸上贴一种特制的软条,将原本出色的五官变得平平无奇。 万幸灯光昏暗,他兄妹披发时侧脸相似,皇帝又未曾深究,不曾发现异样。 没人看得出他之前经历过什么。 “不要打扰宋珧,也别催他过来找我,他要什么就给他什么,一切资源都以他为先……但等他忙完了,替我跟他说一声谢谢。” 他想,光渡本就比自己小上那么多,而自己前些年待他,又实在说不上有太多真心。 能全身而退已足够幸运,这点代价实在算不上什么。 光渡需要抓紧时间。 虚陇贴身暗器淬的毒,本该是见血封喉的一等一难缠之毒,结果光渡至今来去如风,活得有模有样。 “是,我记住了。”宋雨霖眼光一凝,“哥,你的左臂……” 光渡说这句话时,像是放下了一桩心事,身上有片刻罕见的松弛。 “哥哥,你事情办完了吗?”少女打量着他,“这个味道……你受伤了吗?” 而浓厚的熏香,就可以将血腥味压住。 深入光渡左臂的三角刺,如今已被宋珧取出。 等过两日,还要再把光渡接进宫里,用些好药好好调养,再让孙医正过来,给他瞧瞧身体。 而他又传了热水,连宫人都不感到意外。 光渡深深吸了一口气,“等此间事毕,雨霖,你跟着宋珧归宋吧。” 往日不刻意趋同发型、衣装时,两人只有三份相似,迥异的身高气质,绝不会有任何人将他们错认。 他后面的路会只越来越难走,所有与他有牵绊之人,都可能反过来受他拖累。 换做往常,那是光渡手上割个小口,宋珧都紧张到不行,能给他缠成粽子。 确认屋中再无第二人的那一刻,床上的“光渡”猛然睁开了双眼,眼中哪见得一丝睡意? 他坐在光渡床边,就这样打发起时间。 光渡只能小心、再小心的将软肋藏起来。 光渡到门边侧耳听了片刻,让外面传了热水。 宋雨霖:“我先帮你包一下伤口,很快。” 看着那些外翻的皮肉,宋雨霖嘴唇都咬出了伤口,但她一声不吭,下手稳又快,糊了一把宋珧的特制药,飞速缠上干净的白布。 他们兄妹一母同胞,光渡更换姓名斩断过往,却无法斩断最后的血脉维系。 热水是小太监乌图带人搬进来的,这代表皇帝还没走,可能还在等他。 宋雨霖想也不想地拒绝道:“不,哥哥,我和宋珧都走了,谁能在这里帮你?况且我若是认祖归宗,以宋国对女子的约束,族中长辈只怕会立刻逼我嫁人,只有在你身边,我才有家。” 但光渡显然不以为意。 光渡沉默片刻,然后长长叹了一声。 “雨霖,从今天后,你要格外小心白兆丰。”光渡飞速交代,“今夜我做了不少事,足够他开始怀疑你我是否有关……我在左金吾军中与都啰耶见面时,那位帮我支开白兆丰的将士,你必要断了来往。” “已经淋了一路的雨,不差这一会。”光渡闭气钻进水里,让热水漫过他的长发,“最后一步戏必须做全,妹妹,你帮我拿那件玄黑色熏过香的衣服。” 今夜险中又险,每个入局之人都有意料之外的发展。 白兆丰在旁侍立,同样神色紧绷。 只这样待在他身边,便感到无声的安宁。 光渡穿衣的片刻,宋雨霖拿过剪子,快速剪掉他被烧焦的头发。 那是因为光渡为了配合他,不仅门户大开,还特地支开张四,就是为了让王甘不惊动任何人,直接把他带到今夜的旋涡中心去。 光渡叹了口气,“对不起,雨霖,今夜吓到你了。” 宋雨霖如今在中兴府经营了不少产业,手中掌控不止一支商队,人称小宋娘子,却鲜有人知其闺名。 光渡向来解语善意,定然能缓解自己心中的不安,可是如今看他睡在自己身旁,皇帝那不安的心便被安抚了。 “来不及,他另有要事。”光渡简短答道,“等下你就扮成哑仆出去,还有一件事,需要你亲自主持扫尾——虚陇的三个窝点,你都挨个去扫一次,虚陇抓了宋珧老家的仆人、和当年他救过的农夫,动作要快。” 不过片刻,光渡就拾掇齐整。 但仅从只言片语,就推测得出光渡度过了怎样惊心动魄的一夜。 灯下两人会面,如揽镜自照。 上次孙医正为他诊过时,就已经说了,多思忧虑,伤神折寿。 皇帝临时起意来到光渡宅之前,本来是想把光渡叫起来的。 长子宋沛泽,其妹宋雨霖。 “光渡”一个猛子从床上翻了下去,把衣柜打开。 而今夜光渡一身伤,宋珧却只处理了光渡左臂上最要紧的那处,其他伤处都不曾包扎,就让他这样回来了。 索性光渡头发茂密,盘上发冠后,倒也看不出来他有一片头发断过。 这座大衣柜看似装满了衣服,实则中空,背板升起后,俨然看到连着墙外的一个洞口。 丑时时分。 可当他们披散长发,再刻意模仿彼此时,就足有六七分相似。 光渡仔细看她,“没事吧?” “方才宋珧气极了,骂我了。”光渡露出一抹无奈,“今夜出发前,我就已经服下了解毒药,虽不完全对症,但总归性命无忧,至于其他的,等以后宋珧有空再说吧。” 就是有血迹渗出,深色的衣服也看不出。 洞口之下是一处密道,而真正的光渡从里面钻了出来。 这孩子思虑这样重,是他之过。 少女脸色发白,“没事,皇上没有对我做什么,他只是在旁边看着我睡觉,叫了我几声,我一直在装睡,然后他就坐在床边看书了。他一直以为我是你。” 皇帝看得心中爱怜不已,想伸出手摸摸光渡的侧脸,又怕惊醒他。 宋雨霖蹙眉道:“哥哥,你穿的是宋珧的外衣,既然已和他见过,他居然没有帮你处理伤口?” 所有人都知道皇帝在光渡这里过了夜。 袍子宽松,他便将领口扎得格外严实,身上未干的水珠润出若隐若现的腰线,愈发显得身形颀长。 宋雨霖已经从密道离开,去替他清扫最后的隐患。 于是光渡沉肩而立,推门而出。 门前大雨淋落,听闻门框响动,皇帝负手转身。 光渡伏身行礼道:“陛下。”
第37章 一道雷,将天地劈为惨白。 皇帝面沉如水,“平身。” 光渡久伴君侧,只一眼,就知道皇帝此时心情之糟,不由正色道:“陛下,出了什么事?” 光渡站在皇帝身侧。 他虽夜半惊醒起身,但眼梢眉角不见疲惫,只有一段奇异的畅意,锐气藏在苍白的脸色里,不是刚睡醒的混沌。 眼尾一点病态的红,仿佛他此刻抱恙,这红不显得暧昧,细品起来,只藏着危险。 他今日情态,与往日不同。 无比矛盾,韵尾却又如此迷人。 “这件事情,孤没让你参与。”皇帝心绪不佳,美人在侧,也少了心思欣赏,只重重叹了口气,“你一向是孤的福星,唯独这次是用了尾牧……” 皇帝吞下了后半句话。 棋已落下,就算是后悔,也不能出口坦承。 “如今祭台已烧,虚陇却不见人影,白兆睿身受重伤,李元阙……” 毫发无伤,全身而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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