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羊羔肉还是他做得更好吃,克莱恩总结道,不出意外地看见阿兹克弯了眼睛,满是温柔和包容。 于是克莱恩也弯了眼睛,他的刀叉划过五分熟的牛排,压出牛肉里残留的丝丝鲜血。他切下一小块牛排放进嘴里,含糊不清地说,等回到贝克兰德,他就为阿兹克亲自下厨,让他尝尝正宗的茴香嫩羊肉。 阿兹克轻声道,好。 结账的时候克莱恩吓了一跳,他们一顿饭吃了十二磅,是他最初周薪的四倍,收据上的菜名排到了第三页。阿兹克面不改色地付钱,推掉了侍者给他们办会员的建议,牵着他走进廷根的夜里。 这里没有“万都之都”贝克兰德的满城灯火。廷根是沉眠于黑夜中的城,零星的灯光如同点缀在蛋糕上的葡萄干,能清晰看见未被雾霭遮掩的红月与星空。街上只有三三两两的行人,克莱恩盯着不停撞击煤气灯的飞蛾看了许久,忽然道,他想回铁十字街看看。 他们搬家时,梅丽莎和班森拒绝了他雇佣马车的提议,三人在铁十字街与水仙花街间来回亲自搬运,所以克莱恩对这里的路异常熟悉。他走在前面带路,一路经过市政广场、“莴苣与肉类”市场、“斯林面包房”,看过铁十街上街、中街、下街,最后停在曾经多人合租的联排公寓前。住在这里的人算是半贫民阶层,主食是没有太多木屑和麸质的黑面包,加班到八九点是常态。此刻正赶上浑身疲惫的工人收班回家,他们在昏黄的灯光下影影绰绰,像是春节庙会上的古老皮影戏。 克莱恩站在阴影里看了许久,闭上眼睛,转身离开他在这个时代的初生之地。 在回去的路上,克莱恩突发奇想,跳上沿街修建的花台。他利用无面人能力改了容貌,捏出十六岁的周明瑞的模样,张开双臂,像小丑行于高空钢丝一般行走在窄窄的一条石面上。好在他今天穿得是双排扣风衣,而不是西装马甲,做出这番举动也不算太掉形象。 他勾起嘴角,对阿兹克解释道,如果被人看到二十五岁的绅士做出这样的举动,他们肯定会怀疑他的脑子不好使,但是十六岁的少年就很合理了,刚结束中二期的年轻人总是喜欢在风里张开臂膀,就像在拥抱全世界。 二十五岁的身量到底是宽大了些,风衣松松垮垮地套在十六岁的克莱恩身上,在晚间暖风的吹拂下鼓起波浪。花台有膝盖高,克莱恩伸直双臂摇摇晃晃地在花台上走,他仰着头看了看星空,又低下头仔细打量他的先生,借着高度差看清阿兹克脸上的每一片光影。他的笑声在风里有些模糊,他的衣摆擦过一旁修剪整齐的灌木丛,他的眼眸在阴影里透不出光。 他说。 阿兹克,以前我年轻的时候,特别喜欢在街沿、花台这种地方走路,从小到大,持续了十多年。我的平衡感不错,除非有人推我,不然我一般不会掉下去,当然,现在我有“小丑”魔药了,就永远不用担心平衡问题了。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就突然想这么走一走。 我想想啊,我当时这么走的时候,脑子在想什么呢?可能是冰淇淋,可能是胜负心,也可能什么都没想,只专心地走这条路。伸手是为了保持平衡,当然,也有我刚刚说的中二作用。中二,嗯,我想想怎么和你解释,就是旧地球对于初中二年级小孩特征的简称,特指那个年纪不切实际的幻想和冲动,比如在眼前比个圆圈就当自己囊括了全世界,比如走在高处时张开双手,幻想前面出现了一阵爆炸,爆炸产生的气流顺着你展开的双手滑过,你的头发和衣服都被吹起,而中二的小孩就会觉得自己帅呆了,并乐此不疲。 而穿越,也是我中二时期常看的小说类型,就和现在市面上的骑士幻想小说类似。在现实中碌碌无为的社畜一觉醒来成为新世界的主角,利用两个世界的见识或者穿越者自带外挂在这个世界混得风生水起。那段时间班里的同学最热衷讨论的,便是怎么样才能穿越了,是从楼梯上摔下去比较快,还是等一条问你想不想体验人生意义的短信。 等到我真的穿越后——虽然应该算不上穿越吧,只是被天尊当作复活手段在源堡里挂了几千年——才知道这种事根本就是叶公好龙,就是看着很爽但发生到自己身上就恨不得大骂“狗屎”的意思。我是家里的独生子,我妈身体不好,有慢性病,但是特爱瞎操心,整天东忙忙西忙忙,最后什么也没忙出头;我爸倒是身体挺好,锻炼得比我还勤快,说话又大嗓门,小时候经常隔着小区传来一个吆喝,然后我周围的小伙伴就会笑嘻嘻地戳我道,周明瑞,你爸喊你回家吃饭啦。 克莱恩将双手背在背后,身体挺拔如松,学着中年人的声音拖长了道—— 周明瑞,你爸喊你回家吃饭啦。 您,不,你,抱歉,我有时候还是反应不过来。阿兹克,你知道吗,我刚到这个世界的时候,唯一目标就是回家。我想着我爸妈还在家里等我,这个世界就算再诱人也不是我的故乡,我也不应该和周围的人产生过多的交集,因为我要回家,我不应该耽误他们。我选择成为非凡者也是为了回去,我想回去,回去到我爸妈的身边,回去再看一眼银白色的月亮。 后来就像我告诉你的那样,我回不去了。距离我的时代已经过去了几千年,或是几万年,谁知道呢?听到“切尔诺贝利”的时候,我就知道我永远回不去了。然后我就会想,我失踪后,我爸妈剩下的这几十年,是怎么过来的?我以前做过一个梦,梦里我在书房打游戏,一打开门,我爸站在外面,而他的头发还没白完。梦里我一下子就哭了,哭得根本停不下来,然后老头就冲我吹胡子瞪眼睛,男子汉大丈夫哭什么哭。我妈抄着汤勺从厨房里出来,责备我爸,说我难得回趟家,让他不要瞎嚷嚷,孩子一个人在外面打拼本来就压力大,好不容易才回来一次,他还凶。然后老两口就开始拌嘴,我爸一向说不过我妈,老头最后别扭地拍拍我的肩膀,说好啦别哭了,天塌下来有爸妈给你顶着。梦里他们还不知道自己已经走了,我看着他们,我想喊一声爸妈。我开不了口。 啊,你不用担心我,我现在也不会去想这些了。我没办法改变历史,尤其是我现在的状态,一味陷入回忆可不是什么好事。 不,你不用担心我,阿兹克,我很好,我现在很好,我没失控,你看,我都没掉虫子。你知道的,我其实是话挺多的一人,只是在心里吐槽,不习惯说出来罢了。我以前说出来过,就在神弃之地的巨人王庭,当时我的影子独立了,我陷入了半失控状态,想到什么说什么。后来我还去问了小“太阳”,那孩子老实,说我当时真的挺吓人的。所以我可能看上去失控,但其实只是突然不想憋着了,我觉得我应该跟你这样说一次,仅此而已。我相信你能理解我,对吗,我亲爱的阿兹克? 阿兹克张了张嘴,想说什么,最终只是低低地嗯了一声。 他们到家了。阿兹克的住所是二层独栋,附带门前的草坪和屋后的花园,门口立了盏煤油灯。克莱恩直接从街边的花台蹦了起来,他单手抓住横着的铁杆,荡了一圈,稳稳落在油灯的横架上。他蹲在十厘米宽的铁架上,就像一只爬上衣柜顶的猫,不怀好意地准备给躺在床上的铲屎官一个信仰之跃,让愚蠢的人类感受下什么叫大橘为重。阿兹克站在下面,向他伸出双手,于是那只黑猫就轻巧地落在了他的怀里。克莱恩环住他的脖颈,被他单手托抱着进了屋。 克莱恩太轻了。阿兹克想,就像一只猫,一只风一样的猫。他的小猫趴在他的肩头,八爪鱼似地缠在他身上,意外的乖巧与黏人。阿兹克开了灯,抱着克莱恩一起坐在沙发里,亲了亲他的嘴角,问他是否想来点喝的。 晚上喝咖啡或者茶容易睡不着,克莱恩决定来杯蜂蜜牛奶。话音刚落,厨房里就传来一阵响动,不一会,一只灵就端着托盘飘了过来,将两杯蜂蜜牛奶放在茶几上。 不得不说,“死神”序列在这方面是真的方便,不用费心力,占卜家的秘偶还需要本人控制。克莱恩看着那只没有五官的灵慢慢飘走,突然被阿兹克捏了捏脸。阿兹克伸手揉上他的嘴角,将他翘起的弧度一点点抚平。 克莱恩,我感觉你今晚很累,并且,你在悲伤,对吗? 克莱恩平静地承认了。他靠在阿兹克身上,手指玩弄着阿兹克稍长的发丝,解释道,他只是太久没回来了,有些感伤罢了。廷根是他的起始之地,也是希望之地,这时的占卜家还是躲在前辈身后的雏鸟,小丑还未领悟笑容的含义,他还有为之奋斗的目标。 他眨眨眼睛,试图用笑容冲散刚刚的沉重,道。 你别想多了,我现在也有目标的。我得早日成为真正的“愚者”,这样才能在末日中保护家人和民众,那些投资我的存在才不会失望。当然,前提是先治好我的病……阿兹克,怎么了,你看起来不太高兴?是我说错什么了吗? 阿兹克捉住克莱恩探过来的手。十六岁的克莱恩骨骼清秀,修长白皙的手指被阿兹克古铜色的手包在掌心。他看着克莱恩惶惶的神色,缓缓将克莱恩的手掌贴在自己脸上。 克莱恩,我给你讲个故事,好吗? 我想你还记得我们的第一次对话。不是我作为教员帮助“克莱恩”的那一次,而是我作为非凡者,和你,和现在的克莱恩的第一次坦白。我们走在霍伊河边,谈到了不协调的命运,谈到了我的来历。当时我说,一个没有过去的人就像漂泊在大海上的船只,最可怕的事情不是遇到暴风雨,而是找不到港口,找不到抵达陆地的航线,只能一次又一次地迎接灾难,永远没有尽头,永远感觉不到平静和安全。 我从来没把这些告诉过其他人,即使是与我关系最好的科恩·昆汀,也就是你的导师,我也没说过。然而那天我告诉了你,或许因为你是我认识的第一个非凡者,或许又只是命运的另一种指引。我的秘密被人共享了,像是船只收到了海港的电报,我真实收到了世界的第一份回音。从那天起,我有了第一位可以谈论命运、可以分享记忆、可以称得上同类的学生和……朋友。 克莱恩,于我而言,你是特殊的、独一无二的存在。不要怀疑这一点。你以前和我开玩笑,说感觉自己什么都没做,就收获了一位高序列的友情。不是这样的,克莱恩,光是知道我在世上并不孤独,我就开心得像霍伊河上的飞鸟。我花费了十几二十年,从一介学生到中年教员,才第一次摆脱了被困于过去的恐惧。我不用再寻找不存在的父母,不用担心一觉醒来就会记忆清空,不用害怕因非凡者的身份而与世俗格格不入。你是我和过去的纽带,是我稳定的锚,是我继续生活的底气。船靠岸了,克莱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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