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一介天使要怎么影响神战的胜败呢?阿蒙至今仍无法理解命运的幽微之处。位格不足却参与其中的后果将伴随丧命的风险,而且最终很可能毫无作用。 更何况,阿蒙心想,若要奉上仅有一次的性命,克莱恩绝不会选择祂,毕竟祂们在这些日子的相处中知己知彼。与其把生命浪费在缺乏人性的神灵身上,克莱恩那人是宁可救助渺小脆弱的人类,他将在合适于他的火焰中焚烧殆尽。 “也许最终我们彼此都是……无意义地白忙一场。”阿蒙鼓动喉头,笑了出声,祂感到自己再度从松散的概念恢复为人类的外形。 祂可以是静止的古钟,祂可以是翅膀透明的白鸦,可以是与时间与空间相关的无数概念,尖顶软帽、单片眼镜、钥匙、门、星界通道,或者半透明的面具。但在表达人性化的情绪时,在需要脱口人类的语言时,祂会是黑发黑眼的人类形象,唇齿足以吟诵传承的诗歌,拥有独树一帜的性格,有着属于自己的名字。 这点坚持在庞大的力量面前算不得是什么反抗,从很久以前祂的终结大概就已注定,也许是“诡秘之主”的一部分被“原初造物主”撕下的时候,也许是从祂身为“远古太阳神”之子诞生的时刻。神灵们所编织的丝网总是可以笼罩一切,将一切的偶然和犹疑,情感和因缘,尽皆编入复活的计划之中。 阿蒙的型态在无数蠕虫聚合的神话生物和魔法师衣袍的男人之间切换,正如祂思绪的摇摆不定。 “……希望我至少是作为‘我’而死去啊。”阿蒙弯了弯嘴角,但祂很清楚非凡者们的结局,丧失自我和理智的怪物只会被新任的英雄斩杀,成为餐桌上供人享用的美食,不可能死得体面。 祂想起鲁恩王国的人们无论贫贱,都期望能够举办一场葬礼,尸体能安置于铺满丝绸的棺木中,而不是腐烂于路边。阿蒙曾经以为在灵魂顺利前往冥河的前提下,多余的仪式不过是种无意义的浪费,如今的祂总算是能够体会人们的想法…… 突然地,祂的身躯像是被轻软的布帛包裹住一般,掉进某种软绵绵的事物中,使祂急遽坠落的势头得到缓冲,像是被巨大的手掌托着般,转为平缓地飘落。 这是刚才我关于葬礼和棺材的想象吗?阿蒙狐疑地皱起眉头,如果梦境中的情景能够顺应祂的想法变化,代表祂再度取回了梦境的主导权,情况重新朝有利于祂的方向倾斜。阿蒙收回发散的思考,尝试想象起“源堡”内部的景象和坐于“愚者”座位的姿态,希望结束目前狼狈坠落的状态,然而周遭的黑暗却纹丝不动。 “这好像不是……”阿蒙困惑地喃喃自语,接着讶异地瞪大了黑色的双眼。祂发现祂的声带重新发出了声音,耳朵也再度捕捉到音调和风压的声响。尽管周围的场景未变,但遭到剥夺的五感不知为何重新归还,阿蒙并未单纯地感到喜悦,反而绷紧了精神,因为这一切并不在祂的料想之内。 祂感到祂的鞋尖久违地踏上了地面,触感柔软,像是令人安睡的床垫。 彷佛从恒久的沉眠中苏醒般,阿蒙的眼前不再只是令人绝望的黑暗,散发微光的星点在祂脚底一颗一颗点亮。阿蒙踏在白银的花海之上,彷佛是身在夜空之中,群星宛如银河般绵延出一条曲折的道路,似是为祂指引方向。 阿蒙望向星河的尽头,一扇虚幻的光门敞开,光芒彷佛破晓的晨光般柔和温暖,似是风雨中的灯塔,渺小却明亮,敞开怀抱迎接着离岸的船舶。 自有记忆以来,星空对阿蒙而言便是危险的代称,是不可观测和碰触的对象,是外神们暗藏的危险之处,但在远古的时代似乎是旅人们追寻的引导,来自于祂的父亲和克莱恩口中的回忆。 阿蒙曾认为祂永远不能共感这份回忆,祂拒绝和否定甚至还让克莱恩在内心嘀咕了一番,现在看来只是经验的有无,并不是他所批评的“缺乏想象力”。 阿蒙习惯性地想要弯起嘴角,庆祝着在与克莱恩辩论中的胜利,或者至少能庆祝自己生还的可能性,但最终祂只是瞪着烂漫的星点,抿着薄博的唇,像是做了错事的孩子一般,不知所措。 脚底的柔软是人类血肉的湿黏触感,千百年来践踏无数性命的阿蒙很是熟悉。知晓非凡者世界法则的祂对于这个结果并不感到意外,无论人类的道德家将如何批判,神灵们总是必须踩着尸体组成的阶梯,才能朝着更高处走去。 然而这次祂却怎么也无法迈开脚步。 “……不用做到这个地步啊。”阿蒙叹息的声音轻得宛如呢喃,像是不愿惊醒沉睡的人一般。身在这个斤斤计较反馈和施予的世界,祂当然不会愚蠢得连帮助自己的人都不清楚。 无数死去的灵之虫组成了星辰之海,静默着为神灵指引方向,决绝而没有转圜的余地。 阿蒙捏了捏长伴于祂的单片眼镜,经常展现愉悦的脸上没有任何笑容。祂弯下身来,修长的指节探入透明的蠕虫们中间,像是在打捞着什么般翻搅。 在神秘学的领域,“替身”的作用相当广泛,这并不只是指“纸人替身”而已,事实上,使用活人作为“替身”的效果更好。古时的君王们经常使用替代的人选帮助自己回避灾厄,或者代为在血腥的仪式上作为祭品。 克莱恩似乎是设法作为阿蒙的“替身”,代替祂短暂地承受那位“诡秘之主”的疯狂和污染,而能为困在梦境中的祂开辟出一条生路,却也因此彻底地殒落了。 “我可不想接受眷者的恩惠。这件事要是让梅迪奇知道了,可是会沦为笑柄的。”在阿蒙的手指之间,富有弹性的心脏重新塑形,延伸而出血管和骨骼,大脑和眼珠在水中浮现,肌肉和皮肤重新覆盖于上。顺应阿蒙的愿望,祂的眷者重新取回了人类的形体。 双眸紧闭的克莱恩彷佛在荡漾的星海之中沉睡,身上穿着的是阿蒙所熟悉的家居服,似乎他们还待在位于“源堡”的虚假房屋之内,日复一日重复着毫无意义的扮演。 阿蒙的双手穿过蠕虫组成的水面,将克莱恩从幽深的海底抱了出来,透明莹亮的水珠滴落新生的肢体,彷佛是重新降生于世。 这具身体异常地轻,几乎没有任何重量,毕竟不过是梦境中可有可无的幻影,真正的克莱恩早已死去,除非得到神灵赐予的“奇迹”,否则没有任何救赎。 “……我总算是想通了,这场梦境中真正的陷阱。”阿蒙抬起头来望着虚空,傲慢地捏了捏单片眼镜。太古以来存在的恶意铺天盖地,似乎祂只是一粒渺小的碎石,但这不过是梦境中反复施加的错觉。“看来我的精神状态比我所认为的还糟。” 祂不会浪费手里的这份馈赠。 远方的光门仍然洒落着柔和的光华,像是诱惑飞虫的灯火。似乎只要接受眷者争取而来的钥匙,踩着人子的血与肉,阿蒙就能脱离长久纠缠的恶梦,重新在“源堡”里睁开紧闭的双眼。 “顺着克莱恩的指引逃出梦境似乎理所当然,但是如果我期望着清醒,方法不只这一种,不是吗?”阿蒙勾起嘴角,以闲聊一般的语气向远古的神明开口。 当清楚对手的盘算,就像待在已然标示出口的迷宫,阿蒙已经不再感到恐惧和迷惘。 “在我丧失梦境的主导权之后,任何有利于我的干涉都被阻绝于外,一位天使要怎么闯入被重重封锁的‘旧日’梦境呢?这显然并不正常。”阿蒙抱着克莱恩宛如沉睡的躯壳,弯了弯嘴唇。作为教师,克莱恩对祂可是相当严厉,居然留下了这么一道难题给祂,似乎相信祂一定会得出正解。 “克莱恩是经由你的‘邀请’才得以进入此处,事实上并非我的援手,而是属于你的棋子。”阿蒙脑海中的呓语瞬间像是愤怒般变得尖锐而嘈杂。祂想起了幽闭于月亮千年的友人,现在祂的处境可说是相当类似,但祂可还没到放下一切安息的时刻。“在污染严重的情况下穿过那扇门,我将不再是我。” 阿蒙的自我之所以尚未被那位“诡秘之主”摧毁,并非出于偶然或侥幸,祂是刻意提供阿蒙足以思考的理智,作为陷阱机关的一部份。 “若我的本体于梦中死去,累积的污染和疯狂将会因为‘复活’而洗去,这并非你所乐见。”阿蒙闭了闭眼,梦境中不间断的攻击使祂错判了对手的目的,当然这也是对方刻意引导所致。“令我在梦境中毫无所觉地遭到侵蚀和污染,最终在彻底疯狂的情况下回到现实--你就能顺利取代我而复苏,‘诡秘’。” 阿蒙双眼幽深漆黑,属于未来的碎片不再闪烁,这里早已没有任何逃生的出口,但是祂总算是看清了属于自己的命运之路。 “以往的我一定会选择你所期待的答案,逃避这盘已无胜机的游戏,只求安稳地走向和局……但这次并不相同。”阿蒙的怀里抱着曾经消逝于祂手中的神灵,他是轻易抛下性命的疯子,也是将祂迫入绝境的狂徒。克莱恩再一次地将一切托付予祂,走到了祂的身前,走得更远。“我必须在这里赢过你,才有可能赢过那一日的他。” 对于拥有“复活”能力“诡秘之主”而言,清除自身的污染并非不可能,只是需要一些觉悟,来自于阿蒙未曾拥有的事物。 “选择放弃确实比较轻松,如此一来我就不用面对永恒的诅咒和责任,那可是相当不适合我。”阿蒙的嘴角愉悦地翘起,双眼里闪烁着恶作剧的光芒,听着脑海中嘶声尖叫的呓语,心情是久违的轻松和痛快。精心安排的舞台破裂坍塌的戏码,无论观看几次都是赏心悦目。“但很可惜,我生来就是恣意妄为的神灵,并不顺服安排行动。” 看似完美无缺的计划早已出现不和谐的漏洞,也许是阿蒙心血来潮的好奇心,也许是克莱恩的顽固和坚持,也许是人神之间针锋相对的辩论,也许是辩论之后融化冲突的红茶和甜点。 神灵的计谋尽管能够网罗一切偶然和犹疑,情感和因缘,但是祂们所轻视的“人性”却总是掉落于丝网之外,化为燎原的火种,将冰冷残酷的算计焚烧殆尽。 “觉得不能理解我的选择?这正是我们之间的不同之处。”阿蒙转过身,像是害怕吵醒怀中的人一般动作轻缓。祂背对着发散诱惑光芒的虚假出口,一步一步,朝着没有救赎的黑暗深处走去。 祂很清楚自己将走向何方,但已没有任何犹豫和畏惧。 “我正是得天独厚、独一无二的存在,不会轻易遭到取代,而且……那句话该怎么说来着……”阿蒙像是想到了什么有趣的事情般轻笑出声,祂抬起头来,狡黠的黑眸傲慢地睥睨着死而未僵的古神。“总有些事情,高于其他。” 时钟的鸣声交错响起,宛如祝贺的欢声,梦境因为主人的异变而如水面的光影般剧烈摇晃,现任的“诡秘之主”的“生存”状态在此时此刻成为了“错误”,祂的梦境也将不复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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