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白原本想问些什么,但他也会观察别人的情绪,见到子木只沉默着拨弄手里的茶盖,最终还是没有说话。 “你先前与他认识?”但流浪者才不顾虑那么多。 子木有些心不在焉。 “当然不,方才钟离刚见我们的样子你也见到了,他先前可不认识我。” “……”流浪者撇过了头。 流浪者、阿白、子木三人在一起的时候,向来是子木提起话题最多,此刻他一沉默下来,三个人真是一张会说话的嘴都凑不齐。 自从与对方同行,流浪者就已经习惯了对方总歪七拐八讲个不停,现在子木一安静下来,他甚至觉得哪里怪怪的,浑身都有些难受。 “……可我瞧着,分明是冲着你来的。”流浪者没忍住,还是尝试戳破这股安静。 子木笑了一下,“那可未必,人家不是说了吗,正确对待失败,这是对所有人都有用的一条建议。” “哦。”流浪者异常平静地回了一句,“我能接受这个建议……那你呢?” “……” 一阵难言的沉默。 风拂过子木的脸颊,带起丝丝银发。 “我也有一个朋友。”他忽然说道。 流浪者知道钟离说的那个朋友真的是朋友,但子木的这个朋友……却很难说。 “而我这个朋友,曾是一国之王。” 他本该守护疆土,庇佑臣民,令子民安居乐业,老幼皆有所养,不再受战火、饥饿、疾病、灾难之苦。 子木轻声叙说着,仿佛在说一件极其遥远、远到已经无法在他心中产生波澜的事情。 流浪者没有打断他,他拉着阿白,静静地听他讲。 “但他太过轻忽……明明知晓臣民间的争斗、构陷却视而不见,轻易下放手中的权力,却从未意识到它已成了屠向子民的利刃。” “我这位朋友……”子木讥笑了一声,“其实也不是真的什么都不知道,他只是不在乎而已。” “就像蒙德的旧日暴君,迭卡拉庇安,自诞生起就在天上的云里,却从未真正睁开眼睛去看看地上的人。” “多么愚蠢。” 子木银色的瞳仁里全是冷光,再仔细看看的话,或许还能在其中找到些许恨意。 流浪者微微睁大了眼睛。 他脑海中闪过子木曾在地底说过的话。 一种猜想不可遏制地在他心头生根发芽。 …… 天幕转暗,云织染霞,日轮半沉,星斗渐明。 时候不早,与荧二人约定的时间也差不多了,是时候去万民堂汇合了。 只是子木一路上还是异常沉默,阿白牵着流浪者,神色也莫名低落起来。 很像那种朋友不高兴,所以自己也不高兴的小朋友。 流浪者啧的很大声。 没办法,本来该哄阿白的人不中用了,只能自己顶上,而且还得想办法先把这个大的哄好了。 “不重要的人的话,没必要放心上。”流浪者与子木并肩而行。 他向来自动过滤无关紧要之人的声音,说的也是自己的践行之言。 子木看了他一眼。 流浪者被他这一眼看得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啧,好吧!既然如此,那你不如也听听我的意见?”他破罐子破摔。 子木没有做出反应,可流浪者也不需要他做出反应。 他自顾自就开始讲自己在须弥的经历。 “我之前常在教令院听讲座,因而与因论派学者有点往来。”他原本是很不爱提起教令院这些事的,毕竟苦于论文久矣。 就是这个有点往来的描述暂且存疑,毕竟之前的学院争霸赛中,他都已经被因论派的学生选成学院代表了! “因论派有一本跟板砖一样厚的《细说须弥300年》,我闲着没事的时候翻过,里面记载了须弥沙漠地区曾短时间存在过的一种世袭制部落文明。” 流浪者提到‘世袭’两字的时候,仔细观察着子木的神色。 毕竟在提瓦特的历史中,贵族们以血统论传承家族的操作还算常见,但在绝对的神权威势下,过去除了坎瑞亚,几乎没有完全将神权排除在外的人类自治国家。 即便是如今的蒙德,骑士团自治的正当性也建立在对风神的信仰与践行其自由意志的前提之上。 提瓦特大陆上的人类聚落,政治集团权力的正当性总要依托于神权。 而以血脉为权力正当性唯一认证的世袭制,在提瓦特实在不能算是一种很主流的制度,甚至很多人连听都没听说过。 可子木却在听到这里时,眉头明显皱了一下。 流浪者便知道,这种不常见的制度对方却是知道的,并且应该有一定了解。 他正好可以省些口舌,直达要点。 “这些世袭部落往往初代由某位出色的领袖带领崛起,然后在后面的几代中迅速衰落。” “因论派学者们研究认为,除去环境恶劣,物资匮乏等外界因素;导致这些部落难以为继的一个重要原因就是:智慧与知识又不是血脉,是没办法遗传给后代的。” 流浪者顿了顿:“这群无聊的学者甚至还从里面拿出了某位无能的末代首领,办了场辩论会。” “你要猜猜论题是什么吗?”他看向子木,眼角的红色眼影在霞日里惊人的夺目。 子木沉默了好一会,就在流浪者以为他不会回答的时候,他却开口了:“我猜这群学者一定是在争论,这位首领到底该不该为部族的衰亡而负责。” 提瓦特不常见的事,在很多不存在真正的‘神’的人类世界里却很常见,子木见过太多。 “看来你跟教令院的那群人会聊得来。”流浪者抬了抬下巴。 在这场辩论中,一方认为:这位首领是先代独子,从出生起就注定必须要背负一切,而他本人也确实尽职尽责,从不像先代一般行暴虐之事…… 只是个人能力确实不足,无法规制部族中人,使得一些人横行霸道,而另一部分人被欺压霸凌。 矛盾激化下,两方最终拿起武器,爆发了无差别械斗,致使族内流血漂杵,部落灭亡。 可这也不该全是这位末代首领本人的责任。 毕竟首领主观意愿上并没有想要制造这样的惨剧,甚至他也一直在努力解决问题,最后同样付出了生命的代价。 流浪者复述着被强行拉去看这场辩论时,当日双方辩手的观点。 子木此刻脸上的表情很难形容,非要说的话,大概是四分不赞同三分质疑三分怜爱。 当然,这十分都全部是对着提出这种观点的教令院学生的,并不针对流浪者。 “而另一方则坚决不同意这种观点,他们认为前者的逻辑就是一种无耻的道德绑架,就像是要求被压榨的工人去原谅苛待他们的工厂主不是有意的一样。” 流浪者摊开手。
第28章 日与月 后者认为,如果连末代首领都无辜的话,那么那些明明什么都没做却白白付出性命普通族人又算什么呢,他们难道就不无辜吗? “那最后哪一方辩赢了呢?”子木问他。 “哪一方都没有赢。”流浪者摇头,“他们谁都说服不了谁,然后大打出手……演最终变成斗殴,引来了风纪官。” “每人喜提三天禁闭室。”他眉宇间的嘲讽简直要漫出来。 “他们倒很……武德充沛,与我印象中的不太一样。”子木总算从沉默中浮出一点,不似方才那般死气沉沉了。 “刚刚听你聊你……那位朋友的事,正好让我想起了这场辩论。” “想来你与后者一样,都认为君主为民所仰,受民所托,无法治理好国家即是罪过,更不值得被原谅。”流浪者环起手臂。 他原本大概是想摆个稍显冷酷的姿势,却没想到被旁边的阿白猛得一拽。孩子还是崭新出厂的,不太懂控制自己的手劲儿,把他扯得一趔趄,差点摔地上。 可流浪者又不能真跟阿白计较,只能吃个哑巴亏。 “怎么了?”他颇有些无奈地看向阿白。 阿白用期待的眼神盯着他。 大抵是因为本质是另外一个自己,流浪者竟然瞧明白了他的意思。 “好吧,看来你也想发表意见……那你认同哪一方呢?”他摊手。 “两方……都认同!”阿白伸出自己的两只手臂。 “……”他就知道。 “随你,只是后面到须弥城了,你别在脑袋一根筋的学者们面前说这话就行。”流浪者叹了口气。 “?”阿白有些疑惑。 “两边都认同,这样不对?”他问流浪者。 “当然不是。只是狭隘的人只能接受狭隘的观点,而非常遗憾的是,这世上大多都是这种蠢货。” 不然哪天阿白在教令院被套麻袋了,他跟别人大打出手的话,岂不是要和因论派的那些学生一样蹲禁闭室。 虽然知道流浪者并没有暗指自己的意思,但确实只支持一方观点的子木有觉得被中伤到。 “可明明首领不希望惨剧发生……族人也不希望部落灭绝,两者都没能得到好的结果……这样也可以分出对错?” 阿白觉得这简直太奇怪了,他朴素的善恶观目前还无法领会这种思想。 “这世上大多数人都这么奇怪……不用管他们。”流浪者语重心长地拍了拍阿白的肩膀。 “那你呢,你说了这么多,又是怎么看的?”子木感觉到他话里的倾向,不免有些好奇。 他银色的眼睛看着流浪者,有如皎月望着星星。 “我的经验是,如果一件事冲突的两方都不是主动挑起问题的,那就该冷静冷静,看看周围了。”流浪者像是在说什么战场经验。 “因论派的那些学者表面上好像在论对错,实际上不过是在做算数、做衡量。” 在现代的须弥,人们自诩生活在平等的智慧国度,思考这类不平等的阶级问题时,下意识会从多的一方人的角度出发。 ‘如果我是这个沙漠部落的人,更大概率会是普通的族人,而非那一人的部落首领’这大抵就是很多人的心路历程。 况且从事实上来说,首领至少还有努力的机会,而平民则完全没有,只能被动接受,族人蒙受的悲剧显然是比首领要更大的。 人们便因此做出了选择,认为平民更无辜,更可怜,而高高在上的首领又有什么好可怜的,他就该为所有的事情负责。 “看,大的悲剧大于小的悲剧,所以大的悲剧更正义,小的悲剧怎么配发出声音?”流浪者学出一副惟妙惟肖的学者腔调。 “可为什么没人注意到,造成一切的罪魁祸首,其实是这种并不科学、完全践踏了自由平等观念的世袭制度呢?” 在这种世袭制度下,首领有错吗?自然有错,无能就是他的原罪;平民有错吗?当然也有错,错误地认知敌人,点燃了一把烧灭所有人的火,愚昧则是他们的原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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