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早餐桌上瀰漫著難以形容的詭異,比起平日安靜了許多。 凱文看起來最自在,他一如往常的漠視周遭,邊滑手機邊猛地把果醬一坨一坨抹上單薄的吐司片,直到果醬滿溢出來他才罷休。他盯著手機螢幕,喃喃自語:「丟人!這是我看過最爛的辯解,這個白癡怎麼不轟掉自己腦袋……」 「凱文,你嗡嗡嗡的在說什麼?」派翠克雙手抵著下巴,好奇地問。 「頭條新聞,槍擊案。」凱文瞥了派翠克一眼,用評論學校同儕語氣一樣,略為不悅地道:「不過是見風轉舵的傢伙,哭哭啼啼地向媒體為自己辯護,真是太失敗了,我真的很驚訝世界上會有這種白癡。」 「噢!我知道你很有正義感,」派翠克皺起臉,滿臉排斥不自在:「但我一向不喜歡聽見這種消息,尤其在『美好的早晨』。跳過。」 魁登斯的臉色比平常還要蒼白,他看起來沒睡好,睡眼惺忪還透著淺淺的黑眼圈。他緩慢地咀嚼食物,似乎胃口不太好。 而柯林自己也心事重重,他沒仔細去聽凱文和派翠克的談話,反倒是清晨凱文所說的話不斷懸在心上,徘徊不去。 至於派翠克,柯林簡直無法再正眼看待他,肌膚之親還是微妙的影響兩人之間的氛圍。他們試圖佯裝自在,但總會在眼神交會的片刻,抑或在急於說完話隨即沒話接的時候感到尷尬,更糟糕的是,柯林無法不去注意派翠克被黑髮覆蓋住的頸背。 他知道那裡面藏著什麼。包括派翠克黑灰相間的罩衫裡,那甜蜜的身體裡藏著什麼。 「今天柯林放一天假,所以……你有什麼安排?」派翠克邊舀起一匙的燕麥粥,邊抬起眉眼問。 「我預約了愛蜜莉的故居導覽,晚點就去。」柯林說完立即喝下一大口柳橙汁,因而嗆得微微咳嗽。 「愛蜜莉狄金森……『因為我無法為死亡駐足,是它慷慨地為我停留。』……我只記得這一句,她寫過太多首詩了,小時候睡前聽了不少床邊詩……下一句是什麼,魁登斯?」 魁登斯看了一眼派翠克,他終於恢復一點精神。 「『馬車上只承載著我倆,和不朽。』你希望我唸完整首嗎?」 「不,我知道你記得全部。為什麼你老是記得那麼清楚?我的記性一向很差。」派翠克一手撐著臉,一手隨意晃著湯匙,不時放在唇邊咬著。柯林很喜歡派翠克這副模樣,每次上課他認真想著怎麼解題時,都是這樣子。 「你記性不差,用心就記得住。」一想到派翠克完全忘了兩年前的事,柯林忍不住打岔揶揄他。這倒開了兩人能自在對話的起頭。 「我的老師在暗示我不夠用功。知道了,我會用心!」面對柯林的調侃,派翠克永遠回以頑皮又雀躍的神情。 「先生也寫詩嗎?」魁登斯怯生生地開口。 「你怎麼知道的?」很少聽見魁登斯在大家一起用餐時發言,柯林格外認真地看著他。 「上次找你時……不小心看到的,我也沒看仔細。」蒼白的臉倏地紅了起來,彷彿開錯了話題,反倒透露出什麼虧心事,「在桌上,看起來像詩……。」 「法洛先生原來還是個大詩人,你還真神秘。」派翠克驚訝地開口:「舞跳得好、琴彈得好,不但在世界各地流浪連海上你都去了,現在又突然來到這裡當三個麻煩的家教……愛爾蘭人都像你一樣瘋狂嗎?」他往後靠,淘氣地看著柯林。 「閉嘴。」柯林翻翻白眼,語氣卻比任何溺愛的話語還要柔軟,「我如果夠瘋狂就能讓你乖乖上課。」 「閉嘴,」派翠克模仿柯林語氣,「你剛剛已經說過了,我也說了我會用心上課的。」 「那我會很感激你。」 「先遞給我柳橙汁吧,麻煩詩人先生。」派翠克朝柯林點了一下頭,口吻仍是揶揄的,眉眼嘴角卻輕挑得無意間露出昨晚床笫上的嬌憨神態。 柯林假裝不在意地別開視線,心裡卻又翻騰起來。他邊將柳橙汁推給派翠克,邊快速地掃著周遭找尋什麼可以自然接下的話題。然後他很慶幸地看見這波濤洶湧中的燈塔。 「我們剛剛說到詩嗎?是,我偶爾寫些詩,不是什麼了不起的東西。好像你種花,時間到了就會長些東西出來。」 「那就很了不起。」魁登斯似乎很高興話題又重新回到他身上,他壓得低低的臉上,笑容不著痕跡地爬上嘴角又迅速消失。 「等等……魁登斯,你換髮型了?」柯林身子微微傾向魁登斯,驚喜地發現原本不齊凌亂的頭髮,變成劃分整齊的蘑菇頭。「我現在才發現!」 派翠克同樣驚呼,接著柯林的話說:「我也沒發現,你什麼時候去髮廊的?我記得昨天早上還不是這樣……」 「你們沒發現的事可多了。」凱文邊猛塞溢出果醬的吐司,邊口齒不清地說:「微不足道的小事,用心就不會看錯。」 鮮紅的果醬沿著凱文的嘴角滴落,他瞟了一眼柯林。 「凱文,這樣吃很噁心。」派翠克嫌惡地皺起眉頭,然後站起身愉悅地表示:「好啦,這頓早餐還是一如往常的美味,當然,是我做的。我得出門一趟,凱文你下午去俱樂部時可以順便幫我買柳橙汁和牛奶嗎?快沒了。」 他又轉過頭呼喚正彎腰撿東西的魁登斯。魁登斯回到座位,手上是軟爛的馬鈴薯。 「你今天下午也不在,對吧?」 魁登斯點頭應聲,凱文瞄了一眼地板。柯林看著凱文。 「看來下午都不會有人在家,真難得。」 說這句話同時,派翠克輕敲幾下桌子,「柯林,我們晚點才到家,鑰匙就在玄關的盒子裡,你知道吧?」 柯林有點不專心地頓了頓,含糊地回應了一聲。 派翠克遲疑地看了柯林幾眼,才勉強移動腳步,繞過魁登斯正要往客廳走,沒想到一個踉蹌,他緊急抓住魁登斯的椅背才沒完全撲倒。 罪魁禍首是一顆踩爛的馬鈴薯。 魁登斯連忙道歉,說自己沒注意到還有一顆馬鈴薯掉在地上。凱文抽出一張餐巾紙遞給魁登斯擦拭地板,派翠克則笑著說這至少提醒他待會外出要更小心雪滑。 柯林則更加不專心。因為他看見那個微不足道的小事,不是派翠克的「下午沒人在家」的暗示,也不是魁登斯掉了一顆馬鈴薯,而是凱文。 *** 柯林逛博物館時三心二意想著其他事,當他結束整個導覽時,暗罵自己簡直糟蹋這段本應美好的時光。他打定主意做點什麼來紓解毛躁的情緒,一想起家裡有薑汁汽水,便順道採買調酒材料才回去。 屋子裡空蕩蕩的,如同早上派翠克說的,下午只有他一個人。進門沒多久,廚房的吧檯很快多了一位調酒師優雅又愉悅的身影。 滿杯冰塊的銅製馬克杯上桌。薑切成片,萊姆榨成汁,減量的伏特加和一點點糖漿,最後注滿薑汁汽水,輕快地加入薑片,柯林迅速給自己調配一杯薑汁酒。 入口的薑汁酒辛辣,他多加了幾片薑片增添風味。今天沒下雪,天氣難得乖巧的像害羞的學生。柯林看著窗外想起魁登斯,口裡溫潤的辛辣滋味卻讓他想起了派翠克。 柯林心想,要是派翠克一定會央求再多加一些糖漿。他早餐時就不斷猛地往燕麥粥裡加楓糖。一想到派翠克,就好像有人往他心裡抹了蜜糖,令他忍不住微笑。 忽然腦海閃過一句話──你們沒發現的事可多了。微不足道的小事,用心就不會看錯。 柯林煩躁地捏捏眉頭,這句話和凱文本身從剛剛逛博物館時就干擾他到現在。 他回想起早餐時瞥見的事。凱文明明就看那顆魁登斯疏忽的馬鈴薯,他以為凱文會提醒魁登斯,但直到柯林因為分心來不及阻止派翠克走過來前,凱文一句話都沒說。他實在不明白凱文為什麼要這樣做。是惡作劇嗎?他馬上搖頭否定這個想法,凱文沒有理由去惡整跟他關係良好的派翠克。 凱文難以親近,更遑論理解,想破頭也理不出什麼頭緒。 「我沒發現的事可多了?好啊,那我現在就來看看你還藏著什麼好事。」 柯林將馬克杯放下,他無法再對凱文奇怪的言行舉止置身事外,打定主意要弄清楚這一切。他朝通往二樓的階梯走去。 下午的二樓與清晨時截然不同,日光從四面八方充足地照得一室明亮清爽,那些清晨沒注意到的聖誕裝飾此刻也一目了然,零散地充斥在各個櫃子和牆上。 角落的盆栽神清氣爽地昂首站立,挑著花紋斑斕的大片圓葉,像在欣賞塗得好看的指甲油。褐色皮革的躺椅彷彿也舒服地伸展身軀並向柯林發出邀約,請他務必躺在它身上為它朗誦幾本書。 宜人舒適的廳室令他暫時忘了心煩的事,他漫步在這個陽光盈溢的空間中。比起街頭和骯髒的船艙,這裡沒有寒冷侵擾,也沒有爬蟲走獸的威脅,卻因為陌生加上天花亂墜的傳聞,還是令柯林放鬆之餘而感到隱隱不安。 他快步走到琴室,心悅誠服地輕拂過那台栗色小琴,上面蒙了一層灰,狀似許久沒人觸碰它。柯林又走到塞滿樂譜的櫃子,想看看這間屋主的蒐藏順道彈幾首曲子。發黃的琴譜凌亂擁擠地塞在一起,柯林必須使力把其中一本拉出來,結果用力過猛下場就是全撒了一地。 散落一地的紙間,一行娟秀的字體吸引了柯林的注意。他拿起那張照片大小的紙仔細端詳,低聲讀出上面的內容:「愛情這小小的苦勞,我想,對我夠大了。哈娃,2000年,夏。」 翻過紙片,原來還真是一張照片。相片裡一片花團錦簇,一個年輕貌美的女人站在鞦韆上,她微微抬起下顎,雙手抓著兩側繩索,瞇著笑眼有些挑釁的盯著鏡頭。特別吸引柯林的是那一頭和三胞胎一模一樣的髮色──烏黑鬈曲的短髮,耳後插著一朵潔白的梔子花。 女人身材嬌小然而神情卻不嬌弱,反倒有些盛氣凌人之態,令柯林不禁栽進這張照片中。他想,如果這個人還住在這間屋子裡,他鐵定折服在她裙底之下。 但也差不多,他現在就栽在她兒子的腿下。 引用愛蜜莉‧狄金森的詩作為照片註解……柯林心想,派翠克說的床邊詩大概也是她唸給他聽的。前秒才為這女人的神氣嬌俏動心,後一秒他突然想起這個人現在不知是生是死,行蹤成謎,然後又想起昨晚奇怪的腳步聲,和拉開的琴椅,關於鞦韆旁大樹下的傳聞…… 柯林感到心一沉。他隨即把一地的樂譜塞回櫃子,也把照片一併塞回去。 他改變主意,不彈琴而去隔壁有兩面書牆的廳室。今清晨無法好好翻閱,現在終於能細細一本一本抽出查看,在一片書海中,他很快注意到一排葉慈的著作。那是他最喜歡的愛爾蘭詩人,而這裡竟然蒐藏著葉慈所有的作品。 柯林幾乎要驚呼出來,像巧遇許久不見的老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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