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是这爱,让曲子变得这么美,是吗? 纳兰迦揪住胸口。也是这曲子,让他与福葛相遇。 福葛和他在暗巷中相遇,将他从泥泞不堪的悲惨人生里拯救出来。 福葛将他真正地领进了音乐的世界。他朝思暮想的、曾以为遥不可及的音乐世界。 福葛是恩人,是老师,是自己最好的朋友,是…… 是…… 纳兰迦深深地垂下头,手肘曲起来支在膝盖上,弓起背来,双手撑住前额。他不知如何是好,好像有什么动物在自己的胸膛里横冲直撞,高声怒吼着要得到自由。 不知过了多久,纳兰迦的耳朵突然捕捉到了乐曲里的微妙变化。他抬起头,发现舞台上有些许动荡。先是梅洛尼,他伸出手来,指了指自己的头,他身旁的加丘注意到了,也做了同样的手势,同时一边一脚地各踢了踢贝西和伊鲁索,很快地,整个乐团都开始演奏起相同的旋律来,是路易斯·阿姆斯特朗的Snake Rag。 倘若你不熟悉爵士乐团的话,肯定会感到一头雾水。这叫做Head Chart,当你发现除了独奏者以外,乐团里所有人都一同奏响另外一曲旋律,这就说明独奏已经走了太久,应该见好就收啦。 普罗修特一脸不爽地垂下双手。这首曲子里没有钢琴的部分,他在长号那如杂耍气球泄了气一般的滑稽音响里撇了撇嘴,干脆地起身走下台,朝纳兰迦这边走来。纳兰迦见他这个样子,不禁笑了起来。 “你又笑啥了?”普罗修特挨着纳兰迦坐下,翘起腿,伸手狠狠地揉了一把纳兰迦的脑袋。“你别得意,钢琴不在交响乐团编制里。你也没得玩。” “我们是室内乐团。” “不成气候。” “不准你这样说!我们去厉害的教堂演奏过。之前已经排练过了,过两天就是正式演奏会了!” 纳兰迦掏出手机,点开照片,将合奏会时拍的照片一一展示给普罗修特看。 “唔喔!”普罗修特接过纳兰迦的手机,一张张地翻看了起来。 “唔……让我看看。是谁打你来着?” 纳兰迦将手机夺回来,把手机锁上了。普罗修特从鼻子里哼出一声嗤笑,纳兰迦没有搭理他。 过两天,就是正式演奏会了。方才这句话从自己嘴里说出来,才显得分外真实。自从离家以来,“热情”的其他成员,都和他联系过。大家会问他在这边过得怎么样,习不习惯,时不时地,还会三三两两地过来看他。今天早些时候,布加拉提还又给他打了个电话,提醒他不要忘了练习。 然而,不知为何,福葛却杳无音讯,连一条信息都没有。 福葛到底怎么样了?手有没有受伤?纳兰迦脑袋里塞满了问号,但他又不敢自己去确认。他不主动问,其他朋友也跟约好了一样,不主动提。 只要不去确认,他就可能平安无事……一旦发现他真的被自己弄伤了手,甚至再也无法演奏的话…… 纳兰迦握紧了手机。再过两天…… “再过两天,我就回热情了,普罗修特。” 普罗修特点点头。他不再说什么,两人一同望向台上,世上仿佛只剩下温柔慵懒的轻歌曼舞。 II. Con tenerezza 这是“热情”乐团在教堂正式演奏会的日子。 The Hit Man乐团每天都早起排练。纳兰迦则起得更早,这一周的时间里,他每天都赶在乐团排练之前两小时起床,完成自己的练习。今早也不例外。他练完曲子,等到乐团人齐之后,与乐手们拥抱握手,感谢他们这么多天的收留。他与他们一一告别。 “加油啊!小家伙!”普罗修特用力拥抱过纳兰迦,笑眯眯地说。“随时欢迎你再过来找我斗琴哦。” 纳兰迦点点头,又握了握普罗修特的手,最后朝大家咧嘴笑了笑,转身出发了。 他早已用手机看过导航,摸清了从The Hit Man到那座教堂的路线以及所需时间。不远,也不久,徒步约二十分钟就能到了。 他一边看着导航一边走,专心致志地看路认路,什么都不想,时间倒是过得很快。前边的丁字路口拐个角,就是往海崖那边走的上坡路了。他已经逐渐可以听到海鸥的鸣叫声,在风中闻到海洋的味道。他离目的地越来越近。 “——纳兰迦!” 纳兰迦刚拐过弯去,就听到背后有人在叫他的名字。他回头看,是特里休,她手里拎着一个干洗袋,从丁字路口的一字那边一路小跑上来。
“纳兰迦!这是给你的正装。”特里休扬了扬手里的干洗袋,向纳兰迦解释道。 “我一个人先过来了,心想不知道能不能提前遇到你,让你换上。没想到真的在路上遇到啦!” “谢谢,辛苦啦!其他人呢?” 纳兰迦从特里休手里接过干洗袋,又朝她身后望了望,没有其他人影。 “别担心,他们过会儿来。” “……所有人吗?” “对。” 特里休把双手背到身后,又笑看了纳兰迦一眼。纳兰迦有些心虚,不再看她。 很快地,教堂就出现在了视野里。他们远远地就瞧见教堂门口聚集着很多人。其中有些人想必是听过之前的公开彩排,他们一看见纳兰迦,都露出了笑容,纷纷向他打招呼。纳兰迦有些害羞地一一回应了。 两人穿过人群,找到神父、修女,向他们问好。原来,教堂门口这些人全都是想来听演奏会的乐迷。票已经没有了,他们便在门口等待,看有没有得到退票的机会。 他们走进教堂,瞧见长凳上已经三三两两地坐了一些听众。纳兰迦拐进教堂的洗手间,在里面换好了正装。正装穿起来有点麻烦,领结他也不是很会打……折腾了半天,还是系不起来。他泄气地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摇了摇头。出去找特里休帮帮忙吧! 他将原本的衣服叠好,包在袋子里,出来之后,他才真切地意识到自己穿正装花了多久,台下长凳上听众们都已经坐得满满当当的了。他很快地就在远方第二排长凳上找到了那抹惹眼的粉红色……同时又在她身边看到了另外几个熟悉的身影。 乐团所有成员都到齐了。即将演奏勃拉姆斯三重奏的布加拉提、乔鲁诺、米斯达正在台上,前者在琴凳上等待,后两者正在悉心准备、组装自己的乐器。 ……。 纳兰迦心跳起来。他不会看错的,在第一排长凳上,他看到了福葛的背影,身边还放着他的大提琴琴盒。 为什么?他要演奏吗?之前彩排的时候明明没有安排的啊…… 等一下。他头发里是什么? 他盯着福葛的后脑勺,那美丽的金发里横亘着一道扎眼的白。他惴惴不安地走上前去。 “纳兰迦!” 三重奏正面着大门,因此他们远远地就发现了他。米斯达快活地大喊出纳兰迦的名字,长凳上的朋友们也回过头来。 福葛也回过头来。纳兰迦惊愕地发现,那白色原来是绷带,一层一层地紧紧包裹住福葛的左眼。他的嘴角还贴着一小块创可贴。他看见纳兰迦,脸上露出了一个略显迟疑的微笑。 纳兰迦浑身僵硬。他径直越过朋友们,也没有搭理台上的三重奏。他一直盯着福葛脸上的绷带,慢慢地走到他身边,把装着衣服的袋子放在一旁,挨着福葛坐下。 福葛轻轻拉住纳兰迦的右手。纳兰迦像触了电似的,刹那间将右手抽回来,左手紧紧握着刚刚被福葛碰到的右手手背。他感到福葛手指微凉,指尖结着一层粗糙的茧。 “你的手疼吗?果然是受伤了吗?” 福葛在那一瞬间紧绷了起来。他没有注意到纳兰迦瞪大的双眼,他一直看着纳兰迦的手。 纳兰迦这才反应过来,原来福葛和自己一样,一直在担心着的是…… “我没事!你呢?你的手怎么样?” 纳兰迦急切地接下福葛伸在空中的手,拉到面前来细细地看。 “我也没事。” 纳兰迦全心全意地盯着福葛的手。在听到福葛的话之后,他终于卸下心头大石,长舒一口气,露出明亮的笑容。他仍握着福葛的手,一根手指一根手指地摸过去,好像这样就能确认出,这些纤长有力、骨节分明的手指,仍旧能够演奏出完美无暇的美丽音乐……福葛反握住纳兰迦,轻捏着他的掌心将他的手翻过来,露出手背上的淤痕。原本的淤青已经退成淡淡的黄色。 福葛的拇指像羽毛一样抚过那点黄色。 纳兰迦这才意识到他们在做什么。他又一次把手抽回来,揉起了脸颊。他终于看向福葛,他在那宝石一样的眸子里看到了如释重负的笑意。 “你的眼睛……” “没事的。只是紫紫黄黄的,有碍观瞻,所以包起来。” 福葛云淡风轻地说着,一直注视着纳兰迦。纳兰迦脸上有些发烧,他转而将目光投向了福葛身边的大提琴盒。 “你等会儿也要演奏吗?” “是的。” “什么曲子呀?” “你等会儿就知道了。” 看来福葛是不会剧透的。纳兰迦撅了撅嘴巴。福葛望着他,笑了起来。他向着纳兰迦探过身来,开始为纳兰迦系领结。 纳兰迦看着福葛的脸在自己眼前骤然放大,瞬间大脑一片空白,条件反射地低下头去。他紧紧地盯着福葛在他脖子下忙活的手,试图转移注意力。 咚、咚、咚、咚,心脏在胸膛里猛烈冲撞,太响太快了,他简直担心福葛能听到他心跳的声音。他下意识地咬住嘴唇、屏住呼吸,仿佛这么做能让心跳变慢。 很快,领结打好了。 轻盈舒缓的小提琴音声声入耳,伴着钢琴轻点,圆号切入……纳兰迦在心里舒了一口气,直接转而望向台上。不知不觉间,演奏会开始了。 仍旧是那么美妙的勃拉姆斯。轻柔如歌的钢琴,柔和而又明亮的圆号,如初升旭日一般华美的小提琴……纳兰迦又一次被这静谧安宁的悠扬牧歌带进了那绿意盎然的古木幽林。他闭上眼睛,似在林间悠然漫步。 梦幻逐渐消退,曲调变得哀恸起来。进入第三乐章了。 纳兰迦想起布加拉提曾经的教导。这是勃拉姆斯献给他母亲的挽歌。勃拉姆斯的母亲慈祥善良,任劳任怨,是家中唯一令勃拉姆斯感到温暖的依靠。在她去世之后,勃拉姆斯陷入了深深的悲哀与思念中。他将这痛彻心扉的哀思寄托到了许多作品之中,这部圆号三重奏便是其中之一。他甚至还在曲目里化用了一首母亲教导给他的德国民歌。 在第一次听布加拉提演奏这一乐章的钢琴部分时,纳兰迦就感同身受地流下了眼泪。他也第一次向旁人吐露心声,他对着亦师亦友的布加拉提,讲述了自己的过往,讲述了自己的母亲。 音乐里能够寄托、流露的东西,实在是太多太多了…… 身体右侧,微凉的、结着茧的指尖,柔柔地碰了碰纳兰迦的手。纳兰迦睁开眼睛,见到福葛的手轻轻地覆住他的手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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