弁袭君咬住了下唇,不说话。 杜舞雩立刻心里打鼓,小心翼翼地问道:“出去走一走,可好?” 听闻这话,弁袭君轻轻地笑了一声。他抬眼看了看杜舞雩,又不着痕迹地看了看两人交握的手,嘴角弯了弯,又立刻压回一条直线,最后很是矜持地点了点头。 杜舞雩得到弁袭君首肯,藏在袖子里一直握成拳的手终于松开了些,接着又是一紧,干巴巴地说道:“走吧。” 说罢便拉着弁袭君出了门。 两个人的手僵硬地交叠在一起,却始终没有分开。 门外阳光正好,是弁袭君一身所见最温柔暖和的模样。 他自从上了仙山就几乎是足不出户,在仙山上既不识路也不认人。杜舞雩看起来比他熟稔得多,牵着他的手走在靠前的位置引路,弁袭君乖乖由他带着走,却是分不出半点目光去留意周围的景物。 杜舞雩正牵着他的手。 杜舞雩正与他肩并着肩走在暖洋洋的春光里。 这该是一件多么令人沉迷的美好之事啊…… 相较苦境大地的多灾多难,仙山真是平静安逸极了,虽然也有阴晴雷雨,但天晴的日子却是占了大多数,也没有人动不动就先天过招毁天灭地,当然也没有什么皂海荼罗大阵遮去天赐三光,日月星辰都在它该在的位置上,时间就如此沉寂下来,流动的唯有逝者的遗憾与释然。 杜舞雩带着弁袭君走上了一条繁花簇拥的小道,说是沿着这条路走到后面可以看到桃花林。弁袭君对看花兴致缺缺,也自诩不是个爱好风雅的人,对于桃花梨花海棠花的认识全在红色白色上,除此之外一概不识,若是再加上杏花怕是认识中就只剩下“花”一个单字了。 但他向来不会拒绝杜舞雩,哪怕是在那些最痛苦最卑微的日子里他也忍不住这满腔的柔情,如今杜舞雩和他说话时皆是又专注又温和,他只顾着沉醉于这梦幻一般的情景,哪里还有拒绝的余地。 自然是杜舞雩说什么都好。 小径有些狭窄,两个人走时稍微有些显挤。弁袭君本欲落后一步,杜舞雩却拉着他的手不肯放,弁袭君没办法,只能与他肩抵着肩挤在一起,慢慢地走在被野花簇拥着的小路上,衣摆上挂了不少红红白白的花瓣。 两人沿着路并肩走来,在岔路口遇上了一个男人。 戴着面具的高大男人坐在树下,黑色的神骏温顺地卧在他的脚边,他身后倚着一株小树,枝条看上去有些瘦弱,却已经生出碧绿的嫩叶,透着勃勃生机。见到杜舞雩与弁袭君两人走近,男人也不起身,视线在两人紧握的双手上停了片刻,低声道了一句: “恭喜。” 弁袭君眨眨眼。 倒是杜舞雩回答道:“多谢。” 说太岁脸上仍是没有什么表情,卧在一旁的羽驳摇头晃脑地打了个鼻响,偏过头蹭了蹭他的腿。太岁被它蹭得烦了,便探出手去顺了顺它的鬃毛。 他伸手时披风滑落,弁袭君与杜舞雩同时看到了他放在腿上的小小泥偶。 “你还在等他吗?”杜舞雩问。 “嗯。” “他什么时候会回来?” 说太岁用指腹轻轻揉了揉那泥娃娃头上尖尖的小角,手中抱着梅花枝条的泥偶娃娃像是回应他一样,突然从心口处亮起一簇微弱的白光。说太岁用手掌拢住那一点小小的光芒,神情柔软了一瞬: “他已经回来了。” 杜舞雩握紧了弁袭君的手,也笑了:“那很好。” 说太岁点点头,又倚回了树干上,阳光从嫩叶上漏下来,洒落在他平静的脸上。他在树荫下阖上眼,双手捧着另一个人灵魂的光点: “这个冬天,白梅花终于要开了。” 一个人的等待,也终于等到了开花的一天。 生而无根的玈人,生而无意义的灵魂,最终尘埃落定。漂泊的彼生已经远去,如今他们也终于能在这还未盛开的白梅树下静静相依,宛如最初的模样。 告别说太岁重新走上小路后,弁袭君跟在杜舞雩身边一前一后走了两步,咬着牙收紧了手指,将两人的手收得更紧了一些。 杜舞雩偏过头来,抬手替他将肩上一片落花拂去了。 两人又那样并排走了一阵,却始终没有看到杜舞雩所说的那片桃花林的影子,反而是路边绿荫愈加浓郁起来,染得整个世界都带上了淡绿的氤氲。 杜舞雩本是听说沿着路走就能看到花林,如今却不知为何迷失了方向,也许是方才遇到太岁的那个岔路口走错了路,结果也不知走到了何处。他打量着周围景色,四周尽是用细竹搭起的葡萄架,葡萄藤盘踞其上,枝叶茁壮又繁茂,压下一层一层深绿来,而脚下的路弯弯曲曲,也不知究竟延伸到什么地方去,于是便在一片浓荫中站下了脚步。 弁袭君一路上只顾随着他瞎走,直到站定了才抬起头,看到眼前一派翠绿,登时有些愣怔。 这…… 他常年不动声色的脸上罕见地浮现出几分困惑迷茫,偏着头问道:“不是说……要看桃花吗?” 杜舞雩哽了哽,无奈道:“我走错了路,今日怕是看不到了。” “无妨,”弁袭君点点头,侧开脸去打量四周景色,“此处景色也不错。” 杜舞雩却仍是遗憾:“我听天谕说这几日那处桃花开得正好,若是错过了,怕是就看不到了。” “还有下一年。” 此话一出,两人皆是一怔。 他们之间,还有下一年…… 弁袭君眨眨眼,反应过来后立时红了耳尖。 杜舞雩却是点点头认真道:“嗯,那你我下一年再来赏花也不迟。” 弁袭君心里擂鼓一样地狂跳,可又不想显得自己像毛头小子一般没有分寸惹人生厌,强忍着露出微笑的冲动,扭过头冲着葡萄藤出神,好像对那藤蔓充满兴趣一样。 微风吹动层层绿叶,细碎的阳光从缝隙中断断续续地落下来,跌碎在弁袭君的脸侧与肩头。他整个人沐浴在淡青色的阴影与薄金的暖阳中,虽是卸去了一身华丽珠饰,却比以往的任何时候都令杜舞雩觉得动人。 在杜舞雩独自先上了仙山的日子里,他始终注视着彼世的弁袭君,看着他披着一身狼狈走入风雪,白雪落满他的肩头,在他的睫毛上结了霜,他却在雪中伫立不去,绝望又心伤。 他看着弁袭君一次又一次做着无畏的尝试,为已经不可能挽回的事付出一次比一次沉痛的代价,听着弁袭君一字一句泣血般的自我剖白,整个人都为了他而震撼动摇。 弁袭君说:“从他彻底烟消云散那刻,吾不求吾能乐生好死。” 弁袭君说:“情能害我至斯,是因为他也曾经让吾安慰。” 弁袭君说:“没你的人世,太凄凉了。” 没你的人世,太凄凉了…… 杜舞雩从来都是个重情的人,也向来最容易被情所动,他得知自己曾经被那样深沉而无望地爱过,怎么可能不为之动容? 所幸…… 万幸。 不知不觉他已抬起手,轻轻落在弁袭君的颊边,在后者惊慌闪烁的眼神中,他听到自己带着微微笑意的低语: “你现在在这里。” ——TBC——
第三章 【3.0】 暖阳,微风,祸风行。 没有争执,没有冷眼,只有放在脸颊边上的手。 弁袭君扪心自问,实在是想象不出比这还要美好的时刻了。所以当杜舞雩的指尖轻轻摩挲过他眼旁的孔雀纹时,他突然福临心至,偏过头把脸靠进了杜舞雩的掌心。 太丢脸了,弁袭君羞得耳尖发烫,简直像是求抱抱要摸摸的小动物。 但一向不谙风月的杜舞雩这回也不知怎的开了窍,不仅就着他的动作好好地摸了摸他的脸,还顺势把手指插进了他脑后的长发里,一手拉着他一手按着他的脑袋,一点一点地把他整个人抱进怀里去了。 弁袭君目瞪口呆,整个人都傻住了。 这这这…… 但是在他彻底回神之前,他的另一只手像是有了自我意识一样,立刻就环住了杜舞雩的腰,不仅如此,还攥紧了杜舞雩的衣服布料,一副打死也不肯松手的模样。
……太丢人了…… 弁袭君愣愣地想到:祸风行要笑我了…… 可是他又不愿意推开这等待太久又过于温暖的怀抱,于是又对自己说:笑就笑吧,只要他不讨厌就行。 只要杜舞雩不讨厌他,那做什么都行。 怀里的人安安静静,一点儿抵抗也没有,反而让杜舞雩也懵了。 弁袭君身量不高,没想到抱进怀里时竟是这样契合,只是安静相拥就已经如此令人满足,就好像他本该就在他怀里一样。 他就应该在这里。 杜舞雩出神地想着,正待将弁袭君抱得更紧一些,却听身后不远处有人一声轻笑: “呵,这可真是……” 有人来了! 方才还十分温顺的弁袭君立刻变成了炸毛的小鸟,七手八脚地从杜舞雩怀里挣脱出来,往旁边退了一步,想了想,又重新靠近了半步。他神色一如往常,若不是长发凌乱耳尖微红,依稀又是当年那个神态傲然冷冽的圣裁者。 而杜舞雩被他的小动作逗得心中微痒,竟是连半点目光都没分给一旁的来客。 弁袭君对他的目光一向敏感,登时感觉如芒在背,一边绷着脊背希望杜舞雩快些收回眼去,一边又觉得被他这样看着是多少年来梦寐以求的事,只愿他能一直这般看下去,最好永远也不要移开眼。 只要面对杜舞雩,他的心思就变成了在空中飘飘摇摇的柳絮,一会儿往东一会儿往西,就是不能实实在在地落在地上,其中有多少酸甜苦辣,也只有他一个人知道。 弁袭君在心中轻轻地叹了一口气,强迫自己将注意力转向了在场的第三个人。 那人在绿荫中穿了一身耀目的红衣,一手提着酒坛一手斜举着油纸伞,站在茂盛的葡萄叶下,面上神情似笑非笑,五官容貌却像极了另一个仗剑天涯的侠客。 “请问阁下是……?”弁袭君问。 来客将伞倾斜了些,挡住几缕落在肩上的阳光,语调含笑:“自然是此地主人。” 他微微顿了顿,才继续往下说道: “鶖红陌夏……挽风曲……” 杜舞雩见他虽是带着笑意,眼神中却十分疏离,含着几分看不懂的深长意味,想是被人打扰了清净,便拱手告罪道: “冒然闯入,是杜舞雩失礼了。” 弁袭君却觉得此处既无告示,也没有围墙,他们两人沿路而行,也不是故意打搅,哪有低声道歉之礼,于是只是偏过了脑袋不说话,没有半点告罪的意思。 杜舞雩知他为人孤傲,也不强求,便将姿态又放低了些: “我二人久不出门,识路不清以至于走岔了路,走至此地实属意外,还请见谅。” 流年不利呀……挽风曲扼腕,对眼前一幕又是摇头又是叹息:都住得如此偏僻了,居然还是躲不过被秀的命运。不过好在眼前这两人看起来正常些,比那两个一言不合就要唱大戏的令人舒服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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