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妨,”他落低了视线,久久凝视着手中刚从地里起出,尚带着新鲜泥土的酒坛,“不知二位欲往何方?” “吾听闻此山之中有一处桃花开得正好,便想与……与他一齐去看看。” “此路尽头没有桃花,”挽风曲道,“只有我的葡萄……” 他想了想,低低地笑了一声: “此地没有桃花,只有葡萄、青梅和酒。” 很多很多的酒。 杜舞雩转眼一看,果然见葡萄架之外还栽种着青梅树,如今正开着白色的花,长势茁壮,想来再过几月便会结出累累硕果,然后便与那些层层叠叠趴在架上的葡萄一起,被填入不同的酒坛,往后取出,开坛便是扑鼻香醇。 “此地葡萄皆是阁下所种?”弁袭君突然出声问道。 “自然,”谈及他的葡萄,挽风曲神情悠然,“皆是亲手所种。” “所酿之酒也是?” “当然。” 弁袭君垂眼:“种树与酿酒,皆是耗费时间之事。” 挽风曲道: “我有足够的时间等待。” 他有足够的时间亲手种下一株株的幼苗,等它们长大,等它们开花,等它们结果,再等它们一点点发酵,酿成心尖一口甘醇。 “遗身愿裹葡萄叶,死化余灰带酒香。”他神色平静,隐隐间有一股放下一切的释然,“等待与追逐有何可怖,只怕所求不得,所愿未满罢了。” 弁袭君眉间微动,最终仍是归于平静。 挽风曲抬眼又将两人打量了一遍,突然挑眉笑了,几步将手里的酒坛塞进弁袭君怀里: “相遇即是有缘,这一坛酒便赠与你们。” 说罢,他也不管这二人是什么反应,自己便撑着伞慢慢地走进葡萄叶的深处去了。浓荫下他一身红得耀目,却又红得一派安然,一步一诗,如同夏夜中翩跹而来的蝶,又那样随意地隐去了。 “日转花梢春已昼。双蛾曲理遥山秀……偷摘青梅推病酒。徘徊久,一双燕子归时候。” 弁袭君抱着酒坛,心中却一直响着那句话—— “只怕是所求不得,所愿未满罢了……” 怕只怕心不可平。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 那天晚上他躺在杜舞雩的身边,却是久久无法入睡。 夜凉如水,杜舞雩散开了平日里总是一丝不苟的发髻,长发随意铺散在身后。月光从未掩的窗口探入房内,无声无息地落在他的眉间与发尾。杜舞雩的发色本就极浅,如今更是仿若一团薄雾,几乎融进了月色之中。仙山的日子平静舒适,他这般沉沉入梦,就连长蹙的眉间都放松了不少,一眼看去,竟恍恍惚惚的,看不出往日中最熟悉的模样了。 弁袭君长久地凝视着这张脸,就像曾经在不能入眠的夜晚思念他一样,但越是靠近他却又越是心惊,情不自禁地屏住呼吸,只怕眼前一切不过是镜花水月,他呼吸稍稍重些就要轻易散去,到头来还是只有他孤孤单单的一个人。 他想要摸摸杜舞雩的脸,却总是伸出手又自己收回,他的心思一进一退,最后却仍然要退回独自伤神的角落里。 弁袭君咬着牙,在冷夜里伤心许久,转念想起白日里挽风曲送的酒,心念颤了颤,蹑手蹑脚地摸下了床。 时节虽已经到了春末,深夜却仍是凉意袭人。弁袭君也不甚在意,赤着脚把酒坛搬出来,在庭院里就着月色饮起了酒。 一开始他还对着卧室的房门喝,想到杜舞雩其实就在那里面,心里还像潮汐一样泛起几分甜蜜来。可是随着青梅酒一杯一杯下肚,他心里又像淅淅沥沥地下起了雨,把那些幻影一样的甜蜜彻底浇了个干净,接着浮出水面的,就只有密密麻麻的畏缩恐惧。 杜舞雩对他太好,若是以后…… 若是以后他发现这只是一场梦境,该怎样自处呢? 他已经尝过甜的滋味了,要如何才能再回到苦涩的深渊里去? 若是真有那么一天,那他…… 酒意越是浓郁,他便越是胆怯,越是心痛难当,只能狠狠闭了眼扭开头,再也不看那扇房门了。 完了,他死死咬着牙忍住眼泪,想:我可能再也没有勇气走进那扇门了。 他平日里酒量深不见底,说是千杯不醉也不为过,如今只是喝了浅浅半坛,就已经快被自己心里的负面情绪淹没过顶了。 如此失态,如此……狼狈懦弱…… 一点儿也不像弁袭君! 他狠狠骂了自己两句,正欲端起坛来一干为快,发誓说喝完这一坛,明天重新做回以往的弁袭君去,却听身后一声轻轻呼唤: “弁袭君?” 响在耳边更如平地惊雷。 弁袭君手一抖,酒坛竟然就这样脱了手,“砰”的一声砸碎在脚边,顿时酒香四溢,心底却更是凉了个透彻。 祸风行…… 弁袭君全身僵硬,第一个出现在心中的念头却是:杜舞雩一向不喜饮酒,自己如此牛饮,要是招他厌弃了该怎么办…… 于是他也顾不得分清自己究竟是不是在梦里了,回过身就像开口解释:“我……” 一个字还没出口,杜舞雩便用从未有过的音量高声喝到: “别动!” 弁袭君浑身一个激灵,脑袋里骤然一片空白。 杜舞雩性情温厚,哪怕是从前他们分歧最为严重的日子里弁袭君也没听过他用这么激烈的语气说话,顿时满心只有一个想法: 怎么办?他真的生气了…… 杜舞雩看着眼前衣衫单薄的人,深深吸了一口气。他方才在梦里睡到一半,突然觉得身边凉飕飕的一片空荡,睁眼却不见了弁袭君的身影。他等了好一会儿却不见弁袭君回来,心中又惊又怕连忙出门去找,没想到那人却只穿着单衣在院里喝酒,夜里风凉,竟也不多加一件衣服,要是感冒了该怎么办?! 他想叫弁袭君回房休息,却吓得人直接摔了酒罐,往地上一扫,才发现他居然连鞋都未穿,还冒冒失失地要往陶罐碎片上踩,吓得杜舞雩差点心脏停跳,连声音都忘了控制,出口就高了数个八度。 杜舞雩仍有气恼,却见弁袭君茫然无措地站在月光下,眼神惊疑不定,像是只受了惊的鸟雀,那口提到喉头的气就立时散去了,化成满心泛着酒香的怜惜,甚至触碰都怕他皱一点儿眉。 杜舞雩几步跨过地上四散的碎片,想到弁袭君没穿鞋,便直接把人抱了起来。弁袭君这会儿乖巧得很,一动不动地任他摆布。杜舞雩把他一路抱到榻上,又执起他的一只脚细细检查,发现只是脚背上被擦出一条浅浅的血痕才放下心来,又见他始终不说话,才抬起头低低地唤了他一声: “……弁袭君?” 弁袭君方才心中混乱,连自己怎么回到房内的都不太清楚,如今听到杜舞雩又喊他,来不及思考便脱口而出道: “你别生气……” 话一出口两人都是一愣,杜舞雩下意识就回道:“我不曾生气。” 弁袭君用力闭了眼,突然有些自暴自弃,想着反正也是在梦里,多说一句又有何不可,便攥紧了手指,低低地、几不可闻地哀求道: “你不要……就此厌弃我,祸风行……我受不了的……” “你给了我的,求你别收回去……” “我受不了的……” 他再也做不回曾经那个弁袭君了。 他说的话支离破碎,杜舞雩却听懂了,或者说他终于听懂了弁袭君的心。他心中满是怜意,又有着说不出的满足。 他想:原来你是这样爱我…… “弁袭君,”他低低地呼唤他的名字,“弁袭君……” 一声一声,就像在呼唤自己的心。 “我给你的,永远都是你的,不会收回去……你放心,你大可放心。” 杜舞雩在夜色中呢喃着,一字一句向弁袭君剖开了自己的心: “只求你给了我的,也万万不可收回去。” 说着他垂下头,在弁袭君赤裸冰凉的脚背上,落下了一个亲吻。 ——TBC——
第四章 【4.0】 神垂怜,神不朽。 神给予他最虔诚的信徒其一生所求。 愿你一世美梦,就此心安。 一切,刚刚好。 弁袭君在月光下垂着眼,与他一生所求所爱无声对望。 那一刻他心中所有情绪都就此停驻,慢慢沉入最深的心海之底。他仍是发着愣,却又比任何时候都更清醒更勇敢。 他俯下身,如同鸟雀归巢,如同一朵花枝垂下了梶梢。 他的亲吻就像他颤抖的心脏,落在另一人的眉间额角:“我什么都给你……” “给了你,就是你的……我的一切,都是你的。” 杜舞雩接住了他的心。 颤抖的,怯懦的,炽热的,沉甸甸的,一朝拥有就无法再放手的,弁袭君的心。 他握住了弁袭君细瘦的脚踝,指腹摩挲过白晳的足弓,另一只手垫在脚下,虎口细碎凌乱的脉动紧贴在足心处,就那样不远不近地搔挠着,从脚尖一路酥麻到心底。 “祸……祸风行……” 弁袭君绷紧了脚尖,趾尖颤颤巍巍,整个人都抖了起来。他惊极怕极,手指神经质地蜷曲着,将床单揉得一片凌乱。 什么…… 发生了什么…… 弁袭君觉得自己身体里燃着火,心却好像泡在凉冰冰的水里,不上不下,沉沉浮浮。他根本就还没想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就看见杜舞雩俯下身子,在他脚背上那条淡淡的血痕旁边再度落下一个轻吻。 弁袭君骤然失去了呼吸。 偏偏杜舞雩还不肯放过他。 他轻轻吻过那条早就干涸结痴的伤口,想了想,又缓缓地舔了一下。 “别……!” 弁袭君一把按住了他的肩膀。 “不要这样……” “不要?” 杜舞雩却不放手,就那样抬起头来看他。 …… 昏暗月光下杜舞雩的眼神是那样专注,盛着深邃迷人的水光看向弁袭君,只看向弁袭君。 太刺激了…… 弁袭君腿上的肌肉不断绷紧放松,脚踝在杜舞雩的手中抖个不停,他不知自己是期待多一些还是恐惧多一些,他只明白,此时此刻杜舞雩用这般卑微温柔的姿态跪在他的脚边,亲吻他的脚背,只注视着他一个人…… 只是想到这一点,他就觉得自己快要窒息了。 他定定地凝视着他的眼,一点一点,松开了按在他肩上的手。长发垂落,他无声阖眼,摆出最温顺最安静的姿态。 他那样听话温柔,眉宇间又是那样青涩不安,颤动的睫毛像是鸟儿翅膀底下最细软的绒毛,搔挠在人的心尖上,令人无比心动。 弁袭君的衣摆上还沾着青梅酒的醇香,杜舞雩垂首在他脚边,只觉得自己整个人浸泡在名为弁袭君的酒中,再也难以清醒。
可那又如何?! 那不是更好!? 于是他借着酒气微醜,再度俯下身,在弁袭君的脚踝上落下了细碎的亲吻。唇齿印过微凉的皮肤,他每一次或轻或重若即若离的碰触皆如饮酒入喉,甘冽香醇,令人沉迷其中,只愿长醉不复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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