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夜声音发颤,然而击打却毫不留手,谢衣被这一拳直击得闷哼一声跪了下来,只是未曾还手。 沈夜看他一眼,回身将晾在酒吧门外的伞收了起来,隔空丢还给谢衣。 “我不打算报案……但从此以后,也不要再让我看到你。” 夜凉如水,当空长悬一轮明月,谢衣缓缓起身,刚一动就咳出一口血沫,看来伤势不轻——然而丝毫比不上他眼里的心如死灰。 他瘫坐在地上抬头仰望,突然遥遥对空伸手,像要去够那明月。皎洁孤寒,亘古不变,那动作也做了千百遍,而终究不能圆满。 “呵……”他突然笑了。 “是属下唐突,……又何尝……不是他……太唐突。只是,主人,……造化弄人,千百年来,仍至于斯……属下……也是不曾料到……” 一字一句,仿若泣血。
第三章 三,皮骨 瞳端着茶走进来时谢衣已经稍稍从不安中恢复,正倚在椅子一边合眼休息,清晨难得地阳光很好,照在那人合拢的眼睫上宛若点点碎金,听得有人来,眼睫一翕动,细碎光线洒落在眼中,初睁眼的惺忪就转为灵动。 巧夺天工。瞳真情实感地赞叹。 谢衣坐起身道:“抱歉,昨晚过后就精力不济。” 瞳点点头:“哦,不然也不会过来。损坏部位是嘴角、下巴和下腹?” “你没有问原因或表示惊讶。”谢衣答非所问,“沈夜告诉你了。” “没错,但这件事与他无关,你让我研究,我提供……治疗和维修,你喜欢哪一个词?……仅此而已。” “……感谢你向他隐瞒我们的来往。” 瞳摆了摆手没有说话,拿过一管组织液,谢衣顺从地伸过手,待注射完毕,瞳再取出极小一块外皮覆在针眼外,磋磨几下做了固定。 “但你和他是朋友,这件事,你不介怀?” “和一个机器没有必要介怀。”瞳不冷不热地说,拿出一颗牙齿,“原来那颗真的找不到了?” “我醒来后仔细找过,找不到了。” “那好,这一颗没有原装的硬度和精度,你先凑合着用。” “价钱——” “先记在这里,这么多年了,不要为了报酬涉险。” 瞳说这话发自真心,他对于钱的多少几十年来从无概念,但谢衣是他生平仅见的奇迹。 找到他的时候,他为了记录愈发庞大的生存信息,正在抹去最后一点几百年前存下的原始数据,不知为什么一边删一边流泪。 他处理的办法很简单——给谢衣嵌了一个最新的内存条。 后来谢衣告诉他,如果不是瞳的阻止,他就会忘记了自己叫谢衣。也会忘记他的目的是一直维持自己的存续,为了——
为了什么呢?谢衣说:可惜后半句话被自己删了,他也不记得了。 瞳就这么与一个远古时代的机械体建立了旁人全不知晓联系,倒不是秘而不宣,而是一直投入在研究的愉悦中,不需要让外界得知此事。 包括他最好的朋友沈夜——也幸亏阿夜从中学时代起就从不过问他的研究。 “接下来要打开你的腹腔,粘合破裂的部分,造成损耗可能较大,我去再配一些组织液——之后就没事了。” 瞳颇为难得地顿了一顿:“但我只能修旧如旧,你的机能本来就在缓慢退化,像这样加剧耗损,无法维持多久。既然这么处心积虑想要生存,不要做过激的事。” “我并不过激,昨天一切都进退有度。” “哦?将一个认识才几个小时的男人按在墙上疯狂拥吻并倾诉心声,这叫进退有度?” “我没有做过。” “阿夜告诉我的。” 瞳发现谢衣的眼里掠过一丝茫然。机器比人理性得多,没有多余情绪,因此他相处起来也感到舒适——但这是什么状况? 瞳发现这话问出没了下文,就转身去拿手术刀,谢衣也去关窗,谁料此刻一只生不逢时的雏鸟扑扇着翅膀落了进来,在地板上小步跳动。 “……你等等,我再做一遍除尘。”瞳皱眉回头,就伸手去掐那还在惊慌四处蹦跳的雏鸟。 “不。”谢衣挡了一下他的手,“没有必要。” 说完谢衣捧过雏鸟,顺手拿过墙角一张废纸,几下折成一个纸盒,又赛了些无菌棉垫在下方:“拿出去放在恒温箱里,一会我将它带走,巢穴应该就在附近。” “……我一直不明白。”瞳将雏鸟连盒子一起接过。 “维修我这么费力,维修一个活物就更难。” 谢衣不与瞳多作解释,只起身跟了出去: “重新除尘除菌的事我来做,毕竟因我而起。” 几小时后,谢衣脸色苍白地捧着雏鸟告别。 “组织液还需要半个小时左右才能完全进入循环,之后需要观察活动没有问题以及困倦感是否持续。”瞳又投入了实验之中,头也不抬。 “那我走了,回家再告诉你。” 谢衣一边尽力忽略在瞳手下抽搐的小白鼠,一边回答。 “再见。”瞳拿起了解剖针。 谢衣匆匆点头就要转身,却在临开门时丢下一句:“还是说治疗比较好些。” “为什么?”瞳突然停了手。 “我也不明白。”谢衣稍作停顿,关上了门。 瞳点头示意,却迟迟没有再下手,末了轻笑一声。 “……比想象得有趣太多。” 谢衣出门之后没费多大力气就找到了雏鸟的宿巢,于是捧起雏鸟放了回去,再做观察见它与其他雏鸟其乐融融,这才放心离去。 走在路上手机发出“叮”的一声提示。谢衣打开一看,是两天不见的客人发来的定时邮件——之前几次都在凌晨,这次用了定时,可能不想让人猜出真正写成的时间。 附上了新的报酬,在往常惯例之外加了一些数额。 “沈夜居住地对面公寓至今空置,租下它并尽快迁入,多给的钱是房租……让他确信你之前倾诉的一切都不是说谎,但不必再主动联系他,后续行动我会通知。” 相当奇怪的省略号。谢衣想,这个客人按之前几次邮件字里行间读来是个相当无情的人。不过任务并不困难。 反正现在他心烦的不是这个。 谢衣回到他的临时居住地,开始打包不多的行李,随手拿起一面镜子。 这面镜子跟了他好几年,用于练习表情动作与姿态。尽管一再擦拭,镜面还是已经有些斑驳。 谢衣盯着镜子,突然露出个凶狠的表情,开口道:“你是谁?” 他沉默几秒,耸了耸肩:“不回答?不回答也罢……你要什么?要这个身体和这张脸,来做你想做的事情?” “痴心妄想。”他再沉默数秒,冷冷斥道,“没了我挣来的钱,这个身体就难以为继,你又能做什么?” “为什么你不回答!”他终于失控地对着镜子吼了出声,镜面同时倒映出他不复温文尔雅的面孔,看得他自己也悚然,眼神空洞地后退两步,接着跌坐到椅子上茫茫自语。 “……你有什么资格抢走这个身体,我苦心经营这么多年,不过是为了让它存续下去,这样才能,才能——” 谢衣焦灼起来,开始托腮思考,然而手越握越紧开始发抖,指甲嵌进他的脸孔,而他仍然毫不察觉。 “你究竟是谁!” ——谢衣突然一挥手,刹那间整面镜子被摔到地上。碎片散落一地,断断续续映出他的脸孔:双眼无神,左脸被指甲划出一道红痕,红色的组织液涌出来,染得整个伤口如眼下的一痕血泪。
第四章 四,熵值 谢衣思虑再三,将与沈夜此番巧遇的地点选在了公寓楼下——视野开阔,又有旁人,这样沈夜也不至于反应过度。 他将手够到最后一个纸箱上,停住静静等候,手表指针行至预估时间,谢衣两手托住纸箱,余光窥见沈夜甬一开门就条件反射地后退两步。他将纸箱拿起,接着抬头,将目光触及沈夜,手腕就是一抖,纸箱中的书本杂物散落一地。他也不去捡,只身子一歪,而后吃痛地捂住下腹,在栏杆边倚了一会。 沈夜沉默地立在原地,没有上前帮忙,但也不迈步离开。 谢衣再起身作了收拾,就将箱子搬进楼道,沈夜侧身让了一让,眼神很快地划过他脸上的淤痕又移开,他就低着头匆匆走过,快上楼时却又将脚步顿住:“一旦找到新住所之后我会很快搬离。醒来之后隐约能记得一些前晚的事……抱歉当时失控了,有些缘故——” “不必说了。”沈夜冷冷地打断了他。 “我——”谢衣回头望着沈夜,声音有些沙哑,但最终闭了眼长叹一口气,“说什么都太晚了,总之……” 他咬紧牙关,眼中现出晦涩难明的情感:“……我不会再打扰——” 在说出这句话的同时,谢衣打了个趔趄,心脏的位置漫过一阵针刺一般的细小疼痛——他没有痛感,从来不知这有如此难熬。他背向沈夜,声线开始颤抖,因为这来路不明的疼痛,悔恨的语言看起来异常真实,但他现在其实更对自己真正的失控感到惊慌失措。 谢衣抱着纸箱,踉跄落荒而逃——因而错过了留在原地的沈夜对他的背影投去的复杂眼神。 谢衣一直跑到那间坐落在七楼的公寓门前,拿钥匙开门时手依然在颤抖,冲进去坐在地上许久方才起身甩上了门。 空关多年的公寓墙纸剥落,因为他的突然造访而激起的阵阵灰尘在空中漂浮,阳光照射进来,像水底的浮游生物成群结队。 他仍然在大口抽气,姿态也如同潜入深海浮不上来的人突然抓到了氧气瓶。接着冲进洗手间打开水龙头,捧起自来水用力地往脸上抹去。待到青紫斑驳的颜料被水冲刷殆尽,他再伸手拭去镜面上的灰尘,呆呆地注视着其中的倒影。 那一点红痕还在脸上,组织液已经凝固,整道痕迹变成暗红色,嵌入清秀文雅的面容。完璧般的面具被撕出一道狰狞裂口,让这张脸上一切天真的表情都变得无比可笑。 谢衣长叹一口气,不再去看镜子中的自己,转而去开了窗。这两天持续升温,有入春的迹象,离窗户近的几根枝条上已经隐约能看见鹅黄色的嫩芽,昼间的风带了些许的暖意。 他望着点点新绿,不知怎么就想起沈夜:这里是他出门的必经之路,他大概也曾走过这道路,环顾草木绽枝吐芽,黑色的衣着与周围轻快的色调全不相符,缺乏些美感——但自己头脑里却能极鲜明地模拟出那幅画面。 他又自嘲地笑笑,自从认识沈夜以来,这三天他的思维行动,仿佛除了挣钱之外变得有了别的导向。 等等……导向?! 谢衣突然停住脚步呆立在原地思索良久,而后眼睛猛地睁大,在房中困惑地踱了几步,最终又往回走拿出了手机开始打字: “抱歉合作到此为止,发现些重要私事相关线索需处理,违约金不日打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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