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黛玉真睡着了,她还不至于如此。 偏此刻这种情况最令人不安。她知道黛玉不曾睡着,知道黛玉有话想说,却久久听不到下文,只能静默地等待。于是,不安也在等待中不断放大。 耳侧、颈边的气息愈发均匀。 宝钗小心翼翼地挪动了下身子,一道幽幽的声音响起。 “你准备相看人家了吧?”黛玉闷闷地仰躺好,“今天姨妈就说起了京中的一些王孙公子。” 话中甚至有些试探的意思。 黛玉听得出来,薛姨妈在提起那些京中甚为有名的世家子弟时,还会再特意问一问她,崇玉是否与这些人有往来,又是否知道这些人品性如何。 而且,这些世家子弟,要么家族渐渐没落,要么本身就不是家族的嫡系,以薛家此时地位,兼宝钗如此才貌,要与他们作配,应该正郎才女貌。 一切瞧着那么美好。 黛玉对那些人的了解不多,大多时候只是听着薛姨妈说起这些人,又要拉出薛蟠来打掩护,只说是薛蟠和这些人有往来。 当然,这也真的。 薛姨妈一介女流,有些和男子打交道的事着实不合适亲自来。让薛蟠在京城期间去结识他们,自然是最好的选择。 薛蟠年前回京至今,也有些日子了,便是先前不曾与这些人有多少往来,在这段时日,借着世家子弟间的种种聚会,也大可与他们逐一结交。 宝钗被黛玉问住了。 连黛玉都看得出来的事,薛姨妈哪有不曾与她提过的道理? 寻常人家替儿女定婚事,不见得会和儿女商量。毕竟深闺中的女子,若非彼此有些亲戚关系,平常就没什么机会见着面。 大多数人成亲,要么依赖父母等长辈间交流,本就世交的人家再结成儿女亲家,再或者靠媒人在各户有着适婚年龄儿女的人家间传递信息,方能知道有什么合适人选。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方是正道。 往往父母看准了人选,儿女也就没有了反抗余地。 但薛姨妈本就是疼爱小辈的,对自家一双儿女千万般疼爱,哪怕是别人家的孩子,也往往惯以宠溺方式对待。 就连薛蟠先前年纪大了仍不肯成亲,非要自己看准一个喜欢的再娶,她都能允。现在替此前就时常帮她谋划家事的宝钗择婿,她怎会不问宝钗意见? 如今薛家的形势也比先前好些了,虽然薛蟠还是那个不大长进、只知自己玩乐的,但薛蝌到了京城,跟着崇玉,薛家多少能借着些林家的势。 薛家那些铺子里的伙计欺薛蟠能力不足、又不将银钱的事放在心上,倒是欺得过。 至于有能力些的掌柜等,也就先前看着薛家大势不如过去,才会想着带些积累下的财产回家乡自立门户。 这等人近见薛家仍有崛起的希望,他们自然更愿意留在薛家,好歹有依靠,不必万事皆得自己寻求门路。 便是真决定要回乡再自己开铺子的人,也多半准备铺子开起来后与薛家保持商贸往来。 薛姨妈先前决定与王夫人合谋,在贾家弄出金玉良姻的传言,无非要借此保住薛家,又是真见宝玉待姑娘家好,不愁宝钗将来,方有这等决定。 如今第一个理由已不成立,第二个理由也早在宝钗和她说了几回贾家的青黄不接、将来堪忧之后,就已被她放下。她若再不替宝钗相看其他人家,只会平白耽误宝钗将来。 宝钗此刻突兀听到黛玉问自己相看人家的事,正想着该如何回答,就听得有翻身的声响。 她也侧过身去,却只见黛玉面向里侧,背对着自己,就连被子也出现了隆起的一团黑影,床脚处却略略瘪下去。 她一时间哭笑不得,只是又觉得如此孩子气般的黛玉,似比往日还可人疼。 索性屋内够暖,她向来体魄强壮些,畏热多于惧寒,她干脆弃了被子,贴向黛玉。 “咱们姑娘家早晚不都要嫁人的么?我便是成了亲,仍是你宝姐姐。且这亲事要相看多久,我妈才找得准一户合适人家,这可都说不定的呢。” 黛玉轻咬着唇,强忍住心中涌动的酸涩。 就是太清楚这道理了,现在才会更觉得满是不适啊……就连要改变,都不知道做什么,才有可能将这些改了。 黛玉没有回答。 宝钗再放柔了些声音,轻唤∶“颦儿?” 她情愿黛玉已经睡着了,最后是醒来后就忘了今夜两人说着的话。 但她听到黛玉哼出的一记回应。 希望落空。 宝钗只能再叹道∶“我应允你,日后无论如何,都时常陪着你,好不好?” 被窝底下的黛玉方略动了动,又闷闷地哼了两声,才低声道∶“那你说了可要算数。” “自然算数的。”宝钗方躺好了,重新盖上被子。 黛玉后来也不知如何朦胧睡去,醒来时天色初亮,宝钗正在窗边对镜理妆。 她这般看去,只看到宝钗的背影,以及镜中朦胧的容颜。 仅如此,已令黛玉看得眼楮微湿。 宝钗注意到有人在后方看着自己了,回过头来,对上她双眸,微微一笑。 “醒啦?” 黛玉才掀开被子要起床,她就快步上前,先把一旁厚些的衣服递过来,又要唤丫头将洗漱的热水捧来。 昨日本是薛家邀请,黛玉姐弟才来的。今日姐弟俩并没有在薛家久留,吃罢早饭,又略说了些闲话,崇玉就要和黛玉回家。 只是送着黛玉回了府中,崇玉一个转身,又出了门,留得黛玉站在西琼院外,看着他离去的背影,又想着今日宝钗说还要过两日才能来家里住,又觉得有些无趣了。 “颦儿?”陈晓笙缓步走来,携着她就往屋里走,边走边笑问“怎么只在这儿站着?今儿不用上学,你那些姐妹也不在,你不用理家中的事么?竟也有空过来的?” 陈晓笙身为教导着姑娘们的女先生,与这些姑娘相处都极为融洽。尤其如黛玉、湘云、惜春这等没有母亲在身边的,更时常觉得她如母亲一般。至若迎春,虽也生母早丧,但年龄大些,且素性沉默,倒不似黛玉三人与陈晓笙格外亲厚。 “先生……”黛玉随着陈晓笙到了她的房间,又看着陈晓笙烹水煮茶。 清亮的茶汤倾泻,盛了小半杯。陈晓笙将茶递予黛玉,温声笑问∶“怎么了?” 见黛玉捧着茶低着头,陈晓笙略一沉吟,又道∶“这段时日我都瞧你有心事。先前那莫先生就说过,你这先天之病,若放宽些心,大抵不会生什么事,多注意着点也与常人无多少不同。若你偏将种种事挂在心上,却只糟践自己身子。” 茶温尚烫。 黛玉轻抿了抿,略润润唇,后放下茶盏,抬眸看向陈晓笙,问∶“先生一名也曾办过诗社么?” 这是她们起了海棠诗社后的事了。因当日宝玉正巧送了海棠花来,这诗社便被命名为海棠社。而后陈晓笙又替她们看过诗稿,为她们一一作评,甚至点出了她们该如何再练习提高。就连不在的宝玉,也被她送了封信去,以此点拨。 亦是那时,黛玉几人才从她口中听闻,她当着姑娘时,也曾有好些相熟的姐妹,起了个社,大家伙聚着,时常一起作诗绘画。 只后来,社中的姑娘或嫁做人妇,或辗转飘零,如今竟已许久不曾再见。 忽听黛玉提起自己当初那社,陈晓笙晃了晃神,便听出黛玉话外之音。 “确实也曾起过一社。说来我也许久不曾与她们见面了。想当初……”陈晓笙低头半晌,再抬起头时,仅余浅浅笑颜,“她们当中也有好几个现在嫁做人妇,该要替自己儿女婚事苦恼的。或许再过几年,他们当中还会有谁能抱上孙儿或者外孙了。” “那……先生你呢?” “我?”陈晓笙怔了怔,笑道,“你难道还没瞧着么?我如今便只在这里,教着你们这群姑娘了。教你们,倒是比我先前在学堂里教那群捣蛋鬼要轻松。” 黛玉嗔道∶“先生!你知道我不是这意思的!” 陈晓笙看了她半晌,方笑道∶“我当初算是识人不明吧,便是成了亲,后来还是要靠自己支撑着家里。而今我远远离开,自己过着自己的生活,倒是比以前非要留在他们身边舒心。” 黛玉听得怔住。 陈晓笙轻轻握住她手。 “偶尔闲了,我也会想,难道我们女子就非要嫁人生子不可么?然而对大多数人来说,这才是最好的选择。只恨一旦所嫁非人,却会让自己过得更痛苦。” “但哪怕这样,还是那么多女子不得不嫁人。嫁人后,更有许多事是她们不得不做的。归根结底,是这世界的诸多言语,对人伤害太大。一旦咱们这些姑娘,不按照他们所认定的去做,咱们要面对的就是接踵而来的言语中伤。” 陈晓笙这些话,皆是有感而发。 她当初在学堂教着那些男童,就不知被多少人指责怒骂。便是有些人知道她才华了得,经她指导,要当童生考秀才乃至做举人都是极有可能的,因此捧着银钱来请她教导,可往往转过头去,还要继续和其他人一起骂她。 而她,若非生计逼迫,也不必明知道那些人是何面貌,仍要周旋其中。
如今留在林府,她确实已许久不曾体会那等滋味了。 林家上下待她有礼,也无人觉得女子就应当相夫教子,做女红针黹。 但那段经历,她永不得忘怀。
第103章 黛玉只觉陈晓笙双手轻轻颤抖。 茶凉了。 陈晓笙的手也不颤了。 她轻声道∶“不过你与我不同。当初我的爹娘对我的许多行径就不大认可,尤其是我娘,若非我爹还允我出嫁前和姐妹们玩闹,只怕我当初说要起诗社,她就要阻止我和姐妹们继续往来,甚至要早早将我嫁出去了。” “我娘一直想的是,哪怕我爹如何疼着我,也不过容许我出阁前在家里胡闹些,将来一旦嫁出去了,自然有夫家管束着我。” “谁知道后来,我出嫁了……”陈晓笙冷笑起来,“初时我确实也只顾着与我丈夫花前月下,甚至因为诗社中也有其他姐妹已经出嫁,我们不似过去容易聚在一起,当真许多约定好的起社日子都无暇相聚,我也着实因此过了一段安分时间,一如我娘所希望的那样。” “渐渐地,一切都变了。”陈晓笙恨恨道,“当初我爹娘,尤其是我娘,只因觉得我年纪大了些,我诗社里的姐妹也有几位嫁人了,外面总有些人要说我还未出阁如何如何,他们就急着要将我嫁出去,只看准了一个也是读书人家的少爷,就赶紧定下了亲事。” “我嫁过去之前,我丈夫兄弟还未分家,他靠着他大哥,日子过得还行。我嫁过去之后不久就分了家,初时只靠着分家后留下的家业,倒也算过上了一段不错的日子。只是这样的日子也没能持续多久,当初分得的现银已被用得差不多了,他就准备变卖家产度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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