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弘下了马车,随着李令月一道往观里走,上官婉儿跟在他们身后一言不发。 “婉儿,你过来。”李令月突然叫道,“听说你熟读各类道教经文,不如就由你来为太子哥哥介绍一下太平观吧。” 上官婉儿愣了一下,环视了一圈周围雾气蒙蒙的环境,一片模糊的神像,看了一眼视线飘忽,一副灵魂出窍恍恍惚惚样子的李弘,又看了一眼笑眯眯站在前面看着她的李令月,清了清嗓子,快走几步站在李令月和李弘中间,领着李弘往前走,一边走,一边费劲想着这些神像的典故。 就在上官婉儿和李令月走进主殿之后,李令月走到桌边拿了一个供奉的果子交给上官婉儿,淡淡道:“可以了,婉儿吃点东西吧。” 上官婉儿抓着果子皱了皱眉,忽然想到了什么似的猛一回头。 只见身后没有半个人影——李弘早就不知道跑到什么地方去了。 昏黄烛火下,大殿中的神像隐隐带着高深莫测的味道,他们的神情被雾气所掩,只有一双半垂的眼看着透过浓浓白雾,看着这世间的牵绊与哀思。 神色冰冷,穿着灰白道袍的镜虚拎着油壶正在往大殿的烛台里换灯油,灯光闪烁间,她流畅端丽的侧脸一明一灭,透露出些风华绝代的意味来。 她专注地看着手里倾倒出去的灯油,隐约听见有人呢喃:“阿秀。” 那条灯油倒出的弧线一断,镜虚骤然抬头,转身看向大殿门口。 门口浓重的雾气中并没有什么人影出现,镜虚却仿佛对自己的猜测坚信不疑一般,脚步笃定地往门前走去。 大殿门前的确没有人,镜虚将手搭在门框上探头往门外望了两眼,只见一片白雾茫茫。 她叹了口气,低下头却看见大殿门槛前放着一样闪闪发光的东西,她蹲下去,发现那样东西原来是一根黄玉长簪。 回忆倏忽而至。 “在所有玉中,我最爱的就是黄玉了。”她听见自己说,“我儿时佩戴的第一块护身符就是黄玉制成的。” 遥远记忆中,那个少年爽朗而笑,承诺道:“将来你嫁给我之后,我一定给你打造几套黄玉首饰,让你天天换着戴。” 她怎么回答来着的? 镜虚恍然回神,这些记忆她故意遗忘了许久,已经没有办法轻易想起来了。 她望着手里那根长长的莹润簪子闭了闭眼睛,随后握紧玉簪的手慢慢举起,往远处一掷。 大雾之中,镜虚只听见一声闷闷的水花声。 主殿中,上官婉儿快把整个果子全部啃完了,才见到李弘失魂落魄地从门外走进来。 “见到了?”李令月并不意外,跪坐在蒲团之上好整以暇地看着李弘。 李弘点了点头,仿佛筋疲力尽一般坐在了李令月对面的蒲团上,垂着脑袋不知道想着什么。 “太子哥哥,”李令月出声提醒道,“你过来找我是有正事要商量的。” 李弘闭上眼睛深深吸了一口气,再睁开双眼时目光清明:“帮我照顾好杨秀。” 李令月冷哼一声:“我从不做亏本生意,太子哥哥,自己的女人自己照顾。” “母后已经出手,她隐隐透露出的野心即便是我也不免心惊。”李弘看着高大的神像,嘴里却在说着世间最世俗最危险的东西,“父皇如果知道母后的野心,他不会让她活着的。” “那你怎么办?”李令月眼神犀利,一句话点出了李弘如今的处境,“一边瞒着父皇替母后遮掩,另一边又要应付母后给你下的一个个绊子?” “我别无选择。”李弘神色哀伤。 “那为何不索性顺着母后呢?”李令月在此时才说出了自己的真正意图。 李弘毕竟太过年轻,被夹在父母之间,他的下意识做法永远都是两方都要保全,两方都不可以伤害,这往往使他精疲力竭,以至于最后硬生生累死在绮玉殿,死时年仅二十三岁。 “太平,你不明白的。”李弘看着李令月的双眼道,“母后这是在走一条悬在峭壁之上的路,稍有不慎,便要粉身碎骨。” “你不相信母后可以走到终点吗?”李令月沉吟片刻道。 “相信却又不敢相信,我既担心母后失去倚仗后的安危,又担忧她掌控大权之后会被权力冲昏头脑,做出不可饶恕的事情来。”李弘的手慢慢攥紧了身下的蒲团,眉头也轻轻结在了一起,“这条天路绝不好走,我也不希望母后走。” 李令月明白这位哥哥内心无尽的愁绪,但是她想了想,还是问道:“太子哥哥,你的很多举动在母后看来无异于背叛,即便如此,你仍要继续下去吗?” “母后是一个女人,在这个世道上,女人掌权便是有违天道人伦。”李弘摇了摇头,坚定道,“李氏宗室绝对不会允许她把持朝政,到时候不是东风压倒西风,母后惨败,便是西风压倒东风,无数大唐李氏子弟被母后杀害。” 大殿里李弘的话语掷地有声:“为了两方的平衡,我不可能与母后妥协,我们之中必然有一个人会输,如果是母后输了,我绝不会伤害她;可若是我输了,我也算是尽了全力,虽死无悔。” “我们就像两个赌红了眼的赌徒,从卷入其中的那一刻起,就再也没有全身而退的可能了。” 李令月沉默了很久,仿佛成了一座雕像。 上官婉儿安静地站在一边,李令月好像已经凝固了,只有呼吸时一起一伏的胸膛昭示着她并不平静的心情。 “没关系,”最终李令月还是开口了,从凝滞的状态中脱离出来,声音轻松了些,“既然哥哥您已经考虑清楚了,那太平就在这里预祝哥哥得胜归来。” 李弘也终于扯出了一个笑,眼睛亮了亮:“我会的。” 不,你不会。李令月微笑看着面有病色的兄长,内心悲哀,与野心勃勃的母后相比,你太过柔软,太重感情,不适合做一个生杀予夺的君王。 但是,你的每一丝犹豫都是温柔的含义,每一分担忧都是仁孝的象征。 所以令月尊敬你的选择,不会再插手其中了。 李弘见李令月已经想通了,便伸手揉了揉她的脑袋道:“人小鬼大,我不便久留,先走了。” 李令月点点头,李弘便往外走。 此时,一个倩影与他擦肩而过,李弘的身影霎时间僵住了,他站在门槛外,双脚像是被钉在了原地,无论如何都迈不出一步。 “参见公主殿下。”镜虚对着李令月行礼,声音清凉,“您回宫期间,大殿之中所有神像均完好无损,日日擦拭。” 听见了杨秀冰凉如水的声音,李弘骤然回神,他忍住了回头看一眼日思夜想的身影的渴望,艰难地迈开了脚步,一点点走远了。 李令月瞥了一眼李弘逐渐隐于白雾之后的身影,几不可闻地叹息一声,望着镜虚道:“自贺兰敏之那件事情之后,他一直自责于自己当初没有保护好你,自责到现在,就连看你一眼,都觉得是对你的不敬……” 镜虚,也就是杨秀,没有说话,只是静静盯着殿中神像的脸。 “杨秀,既然你对他有心,这样固执下去不值得。” 杨秀对着李令月又弯了弯腰,转身离开大殿。 李令月闭上眼睛,淡淡问道:“婉儿,你觉得太子哥哥如何?” 同样的问题到了今天,上官婉儿却有了不同的回答。 “处境堪忧。”她一针见血提出预测,“武后手段老辣,她若是出手,太子殿下断无活路。” 一语成谶。
第23章 柳树依依,春风拂面,一弯石桥架在水面上,几个儿童在桥边拉着风筝玩闹。 桥面上站着一对少年男女,男的剑眉星目,女的温柔端庄,他们没有说话,只是低头看着水面上的倒影。 一阵风吹来,河面掀起涟漪,两人的身影被风吹得皱皱巴巴的。 “你怎么不说话?”半晌,少女率先问道。 少年似乎没想到少女会开口,愣了一下,许久,他才慢慢垂下眼睫。 “不知道应该说些什么。” “你不是喜欢陪我说话吗?”少女不再盯着河面,转了转身子面向少年。 少年好似终于鼓起了勇气,把视线从少女的倒影上移到少女白皙的面庞上。 “我等不及想再见见你,我好想你。” 又是一阵风,少女的发丝被吹乱了,她忙拿手压着。 少年从袖子里掏出了一根黄玉簪子,犹豫地向着少女靠近了些,见她并没有回避的意思,这才伸手替她拢起满头青丝,用发簪将其固定在头上。 玉簪在发髻中泛着莹润的光,与少女的一双湿润的眼遥相呼应。 “好看。”少年微笑看着她,眼神里有温柔的情意在缓缓流淌。 少女歪着头,用手碰了碰发簪,但到底没取下,一双平静的眼望向少年:“你还记得我喜欢黄玉啊?” “我不敢忘。”少年的声音轻轻柔柔,像是害怕惊醒了谁似的,“我以前承诺过要给你打几套黄玉首饰——我终究还是食言了。” “你给我的承诺可不止这个。” “是啊,”少年喟叹,“我当初发誓绝不会再出现在你面前,如今我仍旧食言了。” 他抬起眼睛来,直视着少女的双眼中竟然蓄满了清泪。 “听说江南气候好,燕子纷飞,人们的性子也温软,我已经安排好了,过几天就让人带你过去,到时候你想嫁人也好,出家也罢,都随你。”少年望着少女的脸,一字一句认真道。 少女讥诮一笑:“你不担心武后多想?不怕丢了你的太子之位?” “别担心,阿秀,你自由了,今后不会再有人知道曾经的事情,你会在江南度过平静幸福的一生的。”说到最后时,少年的声音带上了一丝颤抖。 杨秀皱了皱眉,她的眼神里多了一丝狐疑:“李弘,你这是什么意思?” 李弘惨然一笑,伸手抚上杨秀的脸颊。 杨秀瞪大眼睛看着他,李弘对上她的目光时终于忍不住心里汹涌的渴望,猛然抱住了她。 他在她耳边细语:“阿秀,好好照顾自己。” 不等杨秀挣脱他,一滴泪水从他眼中掉出,顺着颊侧向下落。 这滴泪在空中悬浮一霎,随后加速下落。 泪水落入河水中,溅起一丝涟漪,涟漪层层荡开,突然就沸腾起来。 桥梁骤然崩塌,柳树折断,河水倒灌,山川下陷,乌云滚滚,日月无光。 方才的那几个孩童也不见了踪影。 杨秀惊慌地挣开李弘的怀抱,环视四周时大吃一惊。 灾难在前,她下意识想要抓紧李弘的手,下意识想带他离开这里,张开手指却抓了个空,她眼睁睁看着自己的手从李弘身体中穿过。 杨秀抬头,却只看见李弘虚影消失前对她露出的最后一个苍白笑容。
失重感当头而来,她陡然下落—— 杨秀睁开眼睛,呼吸急促,汗湿重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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