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几位禁军这才慢慢走远了,上官婉儿手里提着一盏昏暗的灯,目送着他们离开,眼底带着淡淡的落寞。 她孤身一人站在公主府前,一阵晚风吹来,她手里的灯倏忽灭了。 等到天色微明,朝阳破晓之时,门内才传来了断断续续的声音。 上官婉儿回神,伸手又敲了敲大门,门童打着哈欠,不耐道:“谁啊?潲水都在后门,你敲前门没用。” 敲门声顿了顿,又响了起来,伴随着一道略微沙哑的声音,“我是来找公主的。” 门童皱着眉,一把打开了大门,劈头盖脸欲骂,待看清门外站着的人的脸时,他惊讶地睁大了眼睛,结结巴巴道:“上,上官大人?” 李令月的房门被人敲响了,她微微拧眉道:“干什么?” “公主!上官大人来了,好像在外面站了一夜。” 李令月在听见“上官大人”时就彻底清醒过来了,她坐起身来,急匆匆换了身衣服,忽然又顿住了手里的动作,隔着门问道:“站了一夜?” “是啊公主!上官大人全身都被露水打湿了。” 李令月伸手从衣柜里掏出一身稍微厚实些的衣服,扬声道:“我知道了,你们去烧些姜汤水来,给婉儿驱寒。” 门外的侍女答应着下去了。 李令月此时才略微拧紧了眉,她忽然想起上次上官婉儿说的那一番绝情的话。 “发生什么事了?”薛绍被吵醒了,也坐起身来,掀开帐幔问道。 李令月摇了摇头,道:“婉儿可能遇到麻烦事了,我去看看,你继续睡你的。” 她说完,便匆匆离开了,连房门也忘了合上。 李令月抱着衣服走出了门,一抬眼就看到上官婉儿坐在客厅里,脸色苍白,衣衫半湿,发梢还凝着细小的水珠,她快走几步上前,将手里的衣服披在了她身上。 “发生什么事了?” 上官婉儿看着一脸关切的李令月摇了摇头,“没事。” 李令月一眼就看到了上官婉儿额头上那一点血渍,她的眼底闪过一丝戾气,“母后做的?” 上官婉儿愕然,“什么?” 李令月不敢碰到上官婉儿的伤口,只在她额头上方拂过,轻声道:“疼吗?” 上官婉儿微微笑了笑,摇头,“已经结痂了,不疼的。” “来人!”李令月高声道,“拿伤药来!” “不必了公主,”上官婉儿伸手摁住了李令月的手腕,声音沉沉,“我今日时间不多,还有件事要问您。” 李令月心头一跳,她慢慢坐在了上官婉儿面前,“你问吧。” “公主,周兴的事情是您做的吗?” 李令月点了点头,承认得十分痛快,“是我做的。” 上官婉儿垂下了眼皮,忽然问了一个风马牛不相及的问题,“公主,您知道赌场之中,什么样的人最容易输得倾家荡产吗?” 李令月看了一眼上官婉儿的脸色,猜测道:“这件事被母后知道了?” 上官婉儿叹了口气,抬眼直视着李令月道:“赌场之中,总是与我们的想象不符,一夜暴富而后输光家产的人,往往是那些身无长物之人。”顿了顿,她又道:“朝堂之上亦是如此,执着于追求权柄之人往往没什么好下场。” 李令月的表情慢慢冷肃了下去,低声道:“那你呢?” “我自然也不会有什么好下场,”上官婉儿眼神清明,似乎已经窥透了自己的一生,她叹息般道,“公主,您和我不一样,我没有退路,只能听命太后,可您可以有自己的生活,您完全没有必要插手朝堂之中的任何事情。” 上官婉儿说到这里时,眼圈微微泛红,但声音平静如初,“您安安稳稳坐在公主府里就好,剩下的事,就由着他们去吧,谁生谁死,早就注定了的。” 李令月站起身来,双手摁在上官婉儿两侧的扶手上,她靠近了她,低声道:“婉儿,我不信命,我非要逆天改命。” 上官婉儿猛地闭上了眼睛,她呼吸颤抖了一下,再睁眼,她恢复了平静,低声道:“既然公主心意已决,婉儿便只好告辞了。” 她与李令月擦肩而过时,忽然听到李令月开口。 “你当初与我拉勾,发誓即使是赴汤蹈火也会永远帮我,现在我只不过是欺骗了母后,你就要反悔了吗?” 上官婉儿微微顿住了脚步,而后继续向前走,只留下一句轻飘飘的话。 ——“对不起,公主,我食言了。” 上官婉儿面色苍白地走出了公主府,背后被廷杖打出来的伤洇出的鲜血一滴滴从衣摆下掉落了下来,砸在街道上的尘土之中。 时间过得飞快,仿佛一眨眼便到了七月盛夏。 蝉鸣声不止不休,阳光毒辣,台阶被晒得异常滚烫,而韦香已经在这热烫的石板上跪了半个时辰了。原因简单到近乎荒谬: 先前给武曌敬茶时,茶水温度不合适。 上官婉儿站在檐下,一脸病容。 当初她从公主府回去后就生了一场大病,病得人事不省,日日昏沉,那些太医都摇头说她已经没救了,最后还是冯小宝提着药箱赶来,摇着头一边唏嘘,一边把她从鬼门关拉了回来。 但到底身体亏空了许多,曾经忙于处理政务时不曾在意的小毛病也趁着这个机会一起席卷过来,这场病就缠缠绵绵一直没好全,拖到今天还是时常咳嗽不止。
这段漫长的病榻时间里,李令月曾经数次敲门想见一见她,但无一例外都被拒之门外。久而久之,李令月似乎明白了些什么,慢慢也就不再登门来访了。 今日武曌大怒,她不得不从病榻上爬起来,到这里吹风。 望着远处韦香摇晃难支的身影叹了口气,她招手叫来一名侍女,“太后娘娘那头我来劝,你把皇后带回去让她好好歇歇。” 侍女皱着眉为难了片刻,上官婉儿看出了她的顾虑,又道:“这件事牵扯不到你,你尽管去就是了。” 侍女这才低着头福身下去了,上官婉儿正松了口气,想回身去劝劝武曌时,不远处韦香的身影忽然就倒了下去。 上官婉儿一惊,快步往韦香那儿走,一边低声吩咐道:“怕是中暑了,你去把车辇叫来,把皇后带回去……” 她的话还没说完,一个金黄色的身影闯了进来,三步并两步走到了韦香身边,弯腰将其横抱了起来。 “陛下,你怎么来了?”上官婉儿咳嗽了两声,抬头道,“现在太后正在气头上,您的举动会让她更加生气的。” 李显看了一眼上官婉儿的脸,又抬头眯眼眺望了一下武曌紧闭着的寝殿大门,突然开口大声道:“母后,以后敬茶这样的小事自有下人去做……阿香自小没接触过这些雅致的玩意儿,肯定也做不好,以后就别让她做这些事儿了,免得您看着生气!” 他说完,抱着韦香拂袖而去。 周围一圈宫人都被李显胆大妄为的行为给吓得目瞪口呆,站在原地动都不敢动。 上官婉儿无奈地用指尖揉了揉疼痛的额角,对着侍女们道:“没事儿了,你们下去做自己的事儿吧。” 她站在安静的殿门外等了等,才听到里头传来的武曌的声音。 “婉儿?你进来吧,陪哀家说说话。”
第61章 上官婉儿推开殿门,面不改色,目不斜视地从一堆瓷器废墟上走过去,在台阶下盈盈拜下,“参见太后娘娘。” “坐吧。” 上官婉儿低头谦卑地坐在了椅子上,轻轻咳嗽了两声。 武曌看着台阶下大病初愈的少女,轻轻叹息一声,“天可怜见,婉儿你瘦了许多,面色也不好……”她顿了顿,有些后悔般用帕子拭了一下眼下,“当初是哀家处罚太过了……” 上官婉儿闻言伏地不起,低声道:“太后切莫自伤,一切都是婉儿自己的错,婉儿夙夜回忆起往事,深觉五内俱焚,愧对太后厚望,病间若有清醒之时,便提笔为您抄经祈福,以解婉儿愧疚之心。” 武曌点了点头,眼圈微微泛红,道:“哀家知道你是个好孩子……快起来,地上凉。” “谢太后娘娘!”上官婉儿又慢慢坐回椅子上。 “婉儿,你也看到了,显儿有才却也有傲,很多事情固执己见,不肯松一点儿口,哀家苦口婆心与他说,反倒弄得他与我生分了许多。”武曌叹了口气,“这些孩子一个两个,总是把哀家当成仇人看……明明哀家字字都是为了他好。” “臣理解您的爱子之心,相信陛下不日亦会明白娘娘的苦心。”上官婉儿不动声色道。 武曌看了她一眼,压着声音道:“只怕他的身边人不愿我们娘儿俩一条心啊。” 上官婉儿心头一震,斟酌道:“韦后似乎还算安分守己……” “可她的父亲却是个有野心的。”武曌打断她道,“显儿非要让他做那豫州刺史,哀家是劝了又劝,他却像是死了心要帮着韦家人了。” 上官婉儿沉默着,她知道,武曌找她必然不只是为了向她诉苦。 果然,武曌叹息一声,轻描淡写下了最后通牒,“你去替我劝劝显儿,告诉他我只给他两条路:要么他休掉韦香,安安心心做他的皇帝;要么哀家就让他做不成皇帝,一起全部滚出大明宫。” 上官婉儿闭了闭眼,轻声道:“臣遵旨。” 一位太医拔出银针,韦香悠悠转醒,她抿了抿干裂的嘴唇,哑声道:“水。” 李显立马起身,亲自倒了一杯清水过来,凑到她干渴的嘴边,“慢点喝,别呛着了。” 韦香一口气喝了半杯水,长长呼出一口气,摆了摆手道:“不要了,拿走吧。” 李显把杯子交给了一位宫人,关切地看着韦香道:“头疼吗?恶心难受吗?” 韦香摇摇头,“就是有些疲乏。” “那你歇着,我去看看你的药煎好了没有。”李显说着,从床边站起来想往外走,却忽然被韦香抓住了。 “你是不是和母后吵架了?”韦香皱着眉头道。 李显顿住了动作,回头拍了拍韦香的手,道:“不用怕,母后以后不会再让你去敬茶了。” 韦香反手抓紧了李显的手臂,低声道:“你疯了?现在正是应该韬光养晦的时候,你跟母后对着干做什么?!” “难道就看着你受苦吗?”李显微微皱起眉头看她,“我越是容忍,母后就越要得寸进尺,退让很简单也很轻松,把自己当成一个行尸走肉的傀儡就好,但是韦香我不想退也不会再退了。” 韦香定定地看着他,开口道:“你不想做皇帝了吗?” “什么狗屁皇帝,我从来就不想做!”李显口不择言,吐出了句当初在军营里学到的脏话。 “那我爹呢?你手下那些指望着你吃饭的门客呢?那些兢兢业业为你出谋划策的忠臣呢?你不想退了,你任性了……他们怎么办?!”韦香冷静地看着他,“你毕竟是武后的亲生儿子,你不会死,他们就要替你去死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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