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官们自然会这种动不动就打打杀杀的事情很反感,没人应声。 “右相。”刘月盈还是喊我了,“你如何看待此事?” 深吸一口气,缓缓说:“微臣觉得,钦差大人处理不了这件事,是有原因的。朝廷前段时间之所以要在那里建水利工程,是为了调和运河的线路,如若将来攻打南蛮,能做个接应。可是工部在规划的时候,并不了解当地民情。” 工部尚书张仪转头看了我一眼,我知道对不住他,也只能继续往下说:“那工程最重要的一段要建大坝,可地点正好抵在了当地居民的祠堂上。那祠堂据百姓说是他们当地大仙的居所,福泽延绵了数代人,护佑此地的水土人脉。现在竟然要动它,所以百姓们自然不答应。” “之前他们聚众把建了一半的水利砸了,是为了保护下游的祠堂。否则上游建好,下游的这个祠堂必然会被拆除,或者直接冲毁。——之前的问题就出在商议上。当时朝廷没重视此事,只管强硬镇压,所以引得民怨渐长。” 许维的小胡子动了动,我抢在左相开口之前继续说:“臣以为,如果一开始能派人去和当地百姓交涉,有两个办法可解。要么朝廷让步,改道水利;要么安抚民众,使他们同意让出祠堂。可是这两点都没有做到,才会出现如今官民对峙的局面。如果说这样就是造反,实在牵强。” “可我们派了钦差去,为啥还是没用?”那副将扯着嗓子大声说。 “晏大人过去的时候,局面已经很被动了。再加她长期呆在京城,做的是内阁官,对地方不甚了解,所以才导致现在这政令没人响应的情况。” “你的意思,是钦差大人的能力不够,所以解决不了这事儿?”刘月华在前面问我。 “可以这么说。”让晏喜担个缺少能力的名头,总比担上和刁民同流合污、聚众谋反的名头好的多。 “陛下,老臣觉得此事还是有待商榷。右相是戴湾郡的人,自然会向着那里的人说话。” 许维压根不理睬我的推论,坚持他原先的想法:“那里的刁民们砸朝廷工程在前,弃钦差之政令于不顾在后,若无谋逆之心,怎敢做出这般挑衅皇权之事。还望陛下三思。” 我只觉得牙根痒痒,这个左相,本来还以为他转了性子能和我友好共事,竟又变成这挑刺模样。 忿忿的抬头,想让皇帝给出个公平的决断。 刘月盈与我就这样对视了。我从她的眼神里,看到了一丝不明的情绪。 还没想明白,只听得上座的那人开口说:“左相言之有理,一群村民竟敢枉顾朕意于不顾,蔑视钦差政令,聚众砸毁朝廷之工程,此工程更关乎大兴国运,实乃其心可诛!” 刘月盈掷地有声,铿锵的字一个个扎下来,芒刺在背。我知道,那群村民逃不过厄运了,还会连累戴湾郡的名声。
第68章 66人间惆怅 晏喜到了十一月底才回来,满身风霜。 她终究还是把事情给办砸了。一个京中的大才女,根本管不住那些偏僻山村里的老百姓,两方僵持不下。 百姓见事情迟迟没有着落,担心朝廷继续逞凶拆了他们的信仰祠堂,于是在某天夜里将破坏一半的水利工程完全砸烂。第二天亭长巡视到那的时候,慌慌张张向郡守汇报。 本来刘月盈就不准备放过那村百姓,现在更是直接坐实了他们的罪名。 因为这村庄隶属戴湾郡,下至村长上到郡守,所有官员无一例外的锒铛入狱,而那群无辜的百姓……唉。 晏喜与我一样,明知山有虎,偏自己良心过不去,无法见那群质朴的村民被灭族,遂上书求情。 结果是能够预料的。 晏喜这一求情,弹劾她的折子像雪片一样纷纷落到刘月盈的御桌上,说钦差大人并非能力不足,而是早有图谋、夹带私心,与那些村民是一条绳上的。 那几天,阳织天天来找我哭诉,让我找刘月盈说几句好话。所以,晏喜几乎是戴罪回京,狼狈异常。
我曾冒天下之大不韪私自去找她。 晏喜见我来,只说了一句:“怎么,阳丞相是来看我笑话的?如你所愿也看到了,难道还想往我这罪犯身上再踩几脚?” 把我噎了半天,才缓缓道:“别这么讲,皇帝还没给你定罪名,都是外面的人瞎说。” “噗嗤,”她笑出声:“还望阳丞相看在昔日情分上,不要再对我这个罪人落井下石了。” 她句句夹枪带棒,实在是想撵人走。晏喜为何会变得如此刻薄?冷静下来才后知后觉,她不愿让我掺和这趟浑水,所以故意说这些把我激走。 时代的一颗尘埃落下来,飘落在那座村庄,就是灭顶之灾。 寻常百姓只是历史长河中的小人物,像河底的泥沙,被上方的激荡奔腾的洪流掩盖着不见天日,在黑夜里匆匆被涤荡干净,什么也没留下。而这一切,不过是那个女人的一念之间。 我很为晏喜担心,最终还是去找了刘月盈,她正在议事厅看主折子,内阁的人也在。 刘月盈听完我的求情,扬了扬下巴,而后又低下头看文书。 “朕并不打算把她怎样。”她有些漫不经心。 我说了一大通,她只给个这样模棱两可的回答,心里生出不满,语气不免冲了起来:“陛下明明知道晏大人不能办妥,为何还非派她前去?” 刘月盈笔走龙蛇的手顿了顿,抬头对我正色道:“右相,你逾距了。” 愣了一瞬,反应过来内阁当值的官员还在一旁坐着,我不该这般咄咄逼人。她既然答应等我这五年时间,我现在就是个臣下,自然要恪守本分。 无奈地离去,准备等今天晚些时候再问。 只不过还没等我问,当天下午,就出了两件事。一件是北方传来的好消息。在秋天来临之前,萧楚将军趁着草原上物资逐渐匮乏,连出奇兵把北羌大部队打的节节败退,主力骑兵只剩下十之三四。而北羌的首领带着一小部分精锐兵逃往更远的西北方向去了。 北羌素以剽悍的主力骑兵为荣,个个都是人肌肉健壮、以一敌百的汉子,极其难缠。而现在却被大兴打的落花流水。喜报传京,萧楚将军向皇帝请示是否乘胜追击。 另一件事,是关于晏喜的。刘月盈下了圣旨。 出乎所有人的意料,皇帝对地方官员下了重手,而晏喜作为荣京派出的钦差,却仅仅被右迁至金城做刺史。 圣意难测,没人把得清皇帝的脉,朝中百官悉数失言,无人议论。 世事大多波澜不惊,而意外就像一颗石子,倏忽投入四平八稳的水中,激起层层涟漪。 晏喜抗旨了。她写了一篇长表,祈求辞官。我听说这件事后,只觉得头嗡嗡作响。刘月盈召我进宫,把晏喜写的辞官表拍在桌上,让我自己看。 这篇表实在太长,言辞恳切而谦卑,句句发自肺腑,不像作假。只不过这内容…… 前半段把自己说的一无是处,眼界狭窄、能力欠缺,在戴湾郡举步维艰,不能胜任钦差一职,辜负浩荡皇恩,愧疚不已,无颜再居庙堂之高;后半段则说贱内阳织前些年落下病根,四肢酸痛行走不便,只能囿于一隅,遂想带她遍访名医,治疗这顽疾;此举亦为了开阔眼界与胸襟,真正做到心系民生云云,万望陛下准许。 晏喜想带阳织离开荣城?神绪骤然下坠。在看这篇表的时候,感觉到刘月盈的目光一直在我身上、脸上游移,等我看完抬起头,只见她飞快的移开视线,低声问我:“你怎么看?” 按捺住异样,迟疑的说:“要不,我去晏府问问她,究竟是什么意思。” “也好,那你便去问问。”她耳垂有点红。 == “晏喜!”我喊她。她在和阳织说着什么,一转头就看到了我。 “阳丞相又来了?”她这次态度比上次好了点,眉眼里竟带着暖意。 “晏喜……看在往日情面上,我们不必如此生疏了,可好?” 她嘴角上扬:“如你所愿,阳缕。” 我看了看阳织,眉头微皱:“你当真要带小织离开?” 晏喜点点头:“这并不是临时起意,我早就与小织提过,现在更是个辞官的好时机。” 阳织神情带着倦意,眼圈底下有些乌黑,我看着心里很不是滋味。 “姐姐,这件事晏喜回来之后与我商量了许久。我原先也有点顾虑,不过现在和她达成一致了。虽然很舍不得姐姐,但我还是更愿意和晏喜一起云游四方,不拘束在一城之中。她说,一定能找到江湖神医,治好我这毛病。我想,姐姐也愿意看到小织好起来吧?” “是,是……”挤出一个笑脸:“姐姐当然愿意小织能好起来,然后我们再去赛马。” “好啊,那就一言为定。”阳织笑起来,许久未见她笑得这般开心,如经年前那样充满着明媚阳光的气息。 我把内心满满的不舍压制下去,不能在这时扫兴。 “还有些事,关于朝廷的,我与阳缕单独说。”晏喜给了阳织一个眼神,带我来到后院。 后院最左边的那个屋子是她的书房。许多年前,我像雏鸟一样在这京中落巢,曾来过那个屋子。 记得很清楚,那是一个冬天,年关之前,她在那屋里泼墨作画,我腆着脸登门问她要酒。不知不觉,都过去这么久了。 “看什么呢?”晏喜问我。 “没什么,就是想起来你很久没作画了。” “彼此彼此,你也许久没吹箫了。”与她对视,相视一笑。 “朝中,大家都在猜测皇帝为何要派我去完成一个几乎不可能完成的任务吧?”她开口说正事了。 “没错,我也想不出。” “这就对咯,”晏喜神情非常淡然,“这是件隐秘的陈年旧事,一般来说没人知道。” “萧家祖上对我晏家有恩,当年祖父还没有入仕的时候,路遇一家黑店险些被谋财害命,是当今镇国将军的舅爷爷路过此地,救了我祖父一命。所以……”晏喜转头看我,我心领神会。 “如今萧家因为萧楚势大,皇帝怕你顾及当年恩情,与他结为一党?” “对。这件事是我们两家私事,按理来说无人知晓。但是祖父入仕之后,曾与先帝私下说过,当年是有提携萧家之意。不过因为种种原因,先帝还是用了南宫。”晏喜拨了拨额前碎发,继续说:“皇帝故意刁难我,不过是为了寻个由头把我弄出京城。晏喜祖上也是位列三公的,即便家道中落,也做了这么久的首辅,哪能说换就换。” 我叹了口气,迟疑地说:“可是,皇帝近来让长公主去了好几次金城,有风声传出来,皇帝有迁都的打算了。金城离荣城也不远,她让你去那里做官恐怕有敲门砖之意,也不算坏事。” 晏喜耽我一眼,勾了勾嘴角:“还是和以前一样笨。阳织是我的妻子,你就是我的大姨子。她再怎么说也得顾及点你的感受,不能让我太丢人,对不对?我左右是不可能留在京中了,去哪里对她来说都是一样的。她只不过是要把我的威胁彻底消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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