疏儿惶然抬头,竟见桑洛面上都挂了泪珠,心中更是内疚万分,哽咽着颤声道:“是。疏儿谨记。” 桑洛搁了笔,擦了擦面上的泪珠儿,吁了口气,似是无意的将桌上纸张碰落在地,那纸飘悠悠的正落在疏儿面前,疏儿凝目观瞧,但见其上隽永字体,书写的却是《诗》中一篇《扬之水》。当下心中明了,不住磕头哭道:“疏儿如今经此一事是真的知道错了,公主大量,疏儿日后定谨言慎行,绝不招惹麻烦。” 桑洛复又咳嗽数声,点点头:“好生养着,”又看了看地上的衣服,微微蹙眉:“脏了的衣衫便如同那没用的文章,该丢的,就丢了吧。自己收拾,这沾着血污的东西,总归不好假手于人。”言罢,起身出了屋子。 疏儿趴在地上紧紧地捏着那纸,待得桑洛出了屋子,才抬起头来,慌乱的将手中纸张放在烛火上烧了,又拿着破衣服在地上的灰烬上滚了滚擦了擦,寻了件干净的衣衫整整齐齐的穿戴好,肿着脸抱着衣服行至院中,寻侍从要了个铜盆,连带着那黑灰色的纸灰,一并付之一炬,才算干净。 * 夜幕之中一弯朗月,山谷里一条狭窄的小道上,传来几声战马的嘶鸣。 军令如山,动如闪电。自早接到王命,沈羽几乎连此行的甲胄都还没有穿好,便已经上了战马。陆离只抹了两滴眼泪,还未及大哭,便只能瞧见沈羽与陆昭那匆忙离去的背影。三千赤甲军匆忙的列了队,有的便是上了战车还在整理自己的甲胄。在烈日下滴着汗自厥城西门浩荡开拔。除了随军的陆昭与穆及桅,夹道百姓零散欢呼之外,并无一官一将送行。 慌忙的有如逃窜。 一日行程往东南,不敢有丝毫懈怠,穿过一条河,又进了山。此时已过了子时,山中这条小道阴风阵阵,只得一人通过,军中将士偶有窃窃私语,听不真切,大抵也都是些军令突至猝不及防之类的闲话。 沈羽牵着马走在前面,穆及桅跟在身后,不轻不重的啐了口吐沫,似是有些心事,对着身后的兵卒招了招手,将马缰绳交过去,蹭着身子走到了沈羽前面,搓了搓手呵了口气。 “穆公可是累了。”沈羽有些气喘,面容疲惫:“若是累了,就上马歇着。前面的路平坦多了,不难走。” “走过的路太多,都不知这累字如何写了。”穆及桅笑道,压低了声音只道:“一路行军都未停过,待得出了这山谷,便先休息片刻罢。” “穆公说的是。”沈羽点头应道:“这条山谷,西迁来时我们都走过,但那日艳阳高照,如今到了夜里,却又觉得阴森。若是敌军在此埋伏,凭借山险,你我恐怕都尸骨无存了。” 穆及桅咧嘴一笑:“所幸并无。”他拿了腰间酒壶灌了一口,递给沈羽:“谷中夜间寒凉,喝一口,暖暖身子。” 沈羽接过酒壶,看了看:“幸而这条路窄,若是让陆将看见,估计要与穆公在此痛饮三百杯。” “陆昭确是个尽忠职守的猛将。”穆及桅叹声说道:“出了这山谷,前面有一条小河,我们可在河边歇息取水。过了河,又是一片戈壁,怕要行个两三日才出的去。” 沈羽沉吟片刻,略显了些苦恼:“如此折腾,就算我们到了朔城,已是人困马乏兵疲,只怕无心应战。”说着,停下步子看了看穆及桅:“穆公,若我们不过戈壁,绕道而行,可否?” 穆及桅看看后面黑压压的山谷与影绰绰的人影子,抬手重重的捏了捏沈羽肩膀揽着她继续往前走,压低了声音只道:“此一条路,十日便可到朔城。倘若绕路,怕要多出五日的行程。绕道虽可避戈壁酷热干渴之险,怕又要入密林瘴气之围,而况林中,蛇虫鼠蚁怪石猛兽,恐灾祸更多。”他言语之间摇了摇头,兀自苦笑:“吾王给的这三千人,真不知是来送死,还是来尽忠。” 沈羽淡笑:“尽忠与送死,谁又说得清呢。”她停步观望,但见不远处已隐约能瞧见出口,安慰的舒了口气:“但你我未死,若不尽忠,何苦来此?”她说着,满是希望的快步往前走了几步,脚下却不知踩着了什么物事,只听得嘎啦一声,似是被她踩断了什么。她低头定睛观瞧,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凉气往后退了一步,便是马儿都跟着往后退了两步,打了个响鼻。 穆及桅走在她身后,叹了口气:“少公之前说得对,若有敌军凭此天险设下埋伏,尸骨无存。这人,怕也不知是何年月的将士,死在这里,血肉化成了灰,只留了这几根白骨头混杂在石头沙子里。”他看了看沈羽那一张略显稚嫩的脸,在昏暗的天光之下映着浓重的忧伤之色,又道:“少公不若猜一猜,此人,是尽忠,还是送死?”
沈羽面色凝重,闻言不语,蹲下身子,将那几根白骨端端正正的摆在石头边上,捧了几捧黄沙掩盖,上面又压了几块石头,继而恭恭敬敬的对着拜了三拜,这才起身:“烽火黄沙久矣,战火连累的又岂止是一兵一卒,不管为谁至此,后人都应敬畏。”说完,转向穆及桅一笑:“这是先父曾经教导我的,沈羽一日不敢忘怀。” 穆及桅面上肌肉抽动了两下,眼光晃了晃,又喝了口酒:“有子若你,沈公在天之灵安矣。” 沈羽含笑一拜,转而叫了传令官来,轻声吩咐:“马上出谷,行至河边安营休息。各自取水。路旁若遇先人白骨,须恭敬待之,以求心安。” 那传令官领了命,在山谷中不敢大声宣令,便疾步奔向后方。军列之中窸窸窣窣的又传了些声音出来。马儿又跟在后面踢踏几步,甩着尾巴跟上去。 作者有话要说:【注】:《国风-郑风-扬之水》 扬之水,不流束楚。终鲜兄弟,维予与女。无信人之言,人实诳女。 扬之水,不流束薪。终鲜兄弟,维予二人。无信人之言,人实不信。 疏儿:公主……公主……我……我…… 桑洛:来站一秒 洛疏CP……
第15章 股掌之间 直至深夜,赤甲军终在河边安下了营帐,取水之后便挨靠着各自闭目睡去。沈羽坐在那简单支起的小帐篷外面,听着河中流水声响,看着眼前火苗忽晃,间或有几个兵士那如雷的鼾声传来,巡夜的两队人马从不远处来回走过,却无困意。 本该是两日后,在皇城受吾王军令,浩荡出城,却在今日突生了变数,士气多少受了削,出城之后又是一日赶路,行至此间还不足一日,却颇觉心中不安。 军心不定,怕是一战之中最大的危险。 陆昭打了个酒嗝,拿着树枝挑了挑面前的火堆:“明日还要行军,少公早些休息。” 沈羽摇头只道:“陆将睡的着么?” 陆昭却笑:“我打了这许多年的仗,什么地方都睡过。可唯独眼下,恐也睡不着。” “吾王心思难测,早一日发兵,晚一日发兵,只在瞬息之间。”沈羽叹道:“可这瞬息之间,人的心思,怕也就变了。” “此去朔城,敌军八千。”陆昭咂嘴,呼出一口酒气:“而我们却只有三千,但只这三千,也只有一千八的精锐。舒余精锐赤甲,在龙泽战中,折损太多。此一战,吾王是打定了主意我们能以少胜多破釜沉舟,又或是让我们……”他言至此处,不再说话,只是重重叹气。 穆及桅闻言一笑:“陆将此言,洞悉先机。”歪过头看看沈羽:“少公,可有什么想法?” 沈羽苦笑:“并无。” “既没有,不若我这个老家伙,跟你聊聊此前听见的城中轶事,博君一笑?”穆及桅口中说着,眼神却依旧瞧着沈羽,那目光,却分明不是“轶事”如此简单。 沈羽眉头一皱:“穆公有话,但说无妨。” 穆及桅轻声一笑:“来此之前,听了个趣事儿。听闻公主桑洛的婢女疏儿,前一日被公主重重的掌掴,抽了鞭子,绑在了沙子地中,淋了一夜大雨,晒了一早日头。” 穆及桅说道疏儿二字,沈羽那低着的头忽而抬起,有些惊讶的瞧着穆及桅,不由得跟了一句:“疏儿?” 穆及桅却神情自若:“今日一早,又听闻公主向吾王请罪,说自己管教不严,下人妄自揣测自己的心思,惹了祸事。” 沈羽心下一沉,想来定是昨夜里自己在一道门外遇见疏儿的事儿,惹了公主大怒方才如此,她犹疑不定的问道:“穆公,何以知道此事?” 穆及桅只道:“我这个老头子,在吾王身边呆了三十年,有些事儿,该知道的,总归知道。可有趣的事儿却不在此,而是吾王下令赦了疏儿的罪,让公主带回去了。没多久,这即刻发兵的口谕便传了过来,少公且说说,有趣不有趣?”言罢,哈哈大笑。 笑声在耳,沈羽却面色沉重,看了看陆昭,陆昭面色阴沉,一只独眼只是死死的看着那烧得正旺的火堆,不着一词。 沈羽只道:“穆公,沈羽愚钝,不知此事,有什么玄机。还望穆公指点。” “并无玄机,”穆及桅看了看陆昭:“想来,陆将清楚一二。不如,陆将先说?” 陆昭神色一晃,有些凄然的看着沈羽,轻声只道:“看来,昭前几日与少公说的话,怕是要应验了。” 沈羽见陆昭神色凝重,言语之中带着浓重的担忧,眨了眨眼沉吟片刻只道:“陆将说的,是公主的事儿?” “公主钟情于狼首沈羽,此事,怕已经不是什么说不得的秘密了。”穆及桅接上一句,拍了拍腿,叹了一声:“少公,我们行至此间,知根知底的,不过你我三人。但你知我知陆将知,公主却不知,吾王,也不知。” “此话,陆将与我说过,可便是如此,”沈羽依旧摇头:“那与吾王与此战,又有何干系?” “少公,”穆及桅长叹一声:“你年少英雄,可经历太浅,官场中事,更是不知。事前我曾与你说过,昔日吾王命我率军攻朔城,救王子亦,我大败而归。可你又是否知道,王子亦因何被哥余叛军抓住?” 沈羽看了看陆昭,叹声道:“确实不知。” “王子亦在乱军之中把自己的马给了伤了腿的将领,才被叛军擒住。”穆及桅眯起眼睛,神色沉重:“可如今过去多少时日?吾王却只派我去了一次。我却败了。我败了,除去哥余叛军众多,藏兵不发之外,还有一个缘由,他们将王子亦绑上城头,若我不退兵,便割下他的首级。我束手束脚,不知如何是好。” “倘若真如穆公所言,”陆昭晃了晃手中酒壶,沉声说道:“此一番,难保那些哥余叛军不会故技重施。当日你有一万,而今,悬殊更大。” 穆及桅却不接话茬,又看向沈羽,低声说道:“王子伏亦,与公主桑洛,都是王后姜氏所生,二人兄妹情深。公主若非钟情于你,便是讨好你,想你拼了命救她兄长。” 沈羽会意地点点头:“穆公所言甚是,昔日公主深夜到访,也曾提及此事。人之常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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