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二郎心里叹了声长兄好算计,提早猜到会有德高望重的前辈看不过眼前来阻婚,转念又想怪不得长兄苦心积虑在帝都拜了一品高官为干爹:这是打定主意拿名声前途换一个梦寐以求的美妻。 他垂手立在那,不说一句话。 被请过来的妇人一看花轿被拦,拦人的还是一群半截身子快入土的糟老头,气得撸起袖子咋咋呼呼闹起来。 许盛他们一把年纪过惯了笔墨书香的日子,乍然见识市井泼妇无理取闹的手段,仓皇招架,胡子都被拽下来两根。 身为文人,又是男人,不好和妇人推推搡搡,场面热闹滑稽。 花红柳绿看得暗暗心急,怒斥墨家猖狂无耻。墨闻钟文坛上的名声都不要,摆明了有恃无恐! 一声轻叹。 轿帘被掀开。 穿着明艳嫁衣的少女美貌惊人,她心中动容,感激道:“前辈们的搭救好意,琴姬心领了。” 许盛多少年没有过这么狼狈的时候,可笑他们七八个老头子加一块不是个泼妇的对手,他老脸羞红:“好孩子,你不愿嫁,没人能逼你。” 琴姬莞尔:“前辈,我等的那人不会来了,嫁与不嫁,无甚区别了。”左右是个死。她势必要让墨闻钟先死。 美人一笑,虽是笑着的,隐在人群的少女竟是看哭了。 “十七娘,你哭什么?” “我也说不清。” 穿着书院学子袍的书生一乐,他这好友心思敏感细腻,对人的情绪偶尔能感知到毫发,也算一种奇妙天赋。 他笑着捅了捅她的胳膊:“你再看看,琴师这是怎么了?”他们三天前才被家里人赶来秋水求学,流烟馆匆匆去过两趟,没见过有名的四才女,今日一见这位琴师,果然貌美。 那白白净净长相秀气的少女嘴里嘟囔了一声,认真去看,眼泪再次淌下来:“她不想活了。” “你、你不会看错了罢?” “没看错。”她吸了吸鼻子:“琴师心里肯定有一个爱而不得的人。” 元十七擦干眼泪,不知怎的竟觉那一身嫁衣的人眉眼亲切,格外熟悉,她咬紧牙关,语出惊人:“不行!我要救她,我要抢婚!” “你疯了?!” “我才没疯!我这是在救人!”说出这句话她心里顺畅不少,仅以气音道:“怕的话别来!” “怎么可能不来?闹事怎少得了我帝都小霸王?” 少年热血,行事往往不顾后果。少年人一往无前,年过半百的老者们也当仁不让。 许盛那双眼毒辣得很,哪能不知少女正受情伤,他挡在那,不消半刻钟,闻讯赶来的书生们堵满整条街。 文坛上的大儒,振臂一呼拥者不知几何。他们不同意琴姬嫁人,坐实了墨家强娶,琴家为名利富贵卖女的勾当,见识过妇人尖酸刻薄的丑态,在场同情少女的人很多。 场面僵持下来。 妇人不知给哪儿抽出一把刀,横在脖子:“谁敢拦着?谁敢拦着?这是我女儿,你们不要她嫁人,我就血溅当场死给你们看!” 琴姬讥讽地笑了,没给她一道眼神,转身回到喜轿。 秀才遇到兵,有理讲不清。靠着撒泼不讲理愣是在茫茫人海开出一条路。墨二郎上马,送嫁的队伍重新启程。每个人心里都忐忑得厉害。 横在脖子的刀妇人不敢撒手,从没见过这样送嫁成婚的。也是稀奇。 琴悦护在娘亲身边,在同窗眼里俨然成了为富贵权势出卖胞妹的小人。小人又如何?他脸上火.辣辣的,小人总比一辈子出不了头的穷鬼强。 墨棋跟在队伍后面,担心喜事变丧事,揪着身边侠客的衣袖:“你答应要救她的。” 从他半月前上流烟馆找人下棋的时候墨棋就在关注他了。侠客乃棋痴,她将多年来下棋的经验整理成册作为筹码请他出手救人,他答应了。 抢婚的来了三波,花轿落地,气氛剑拔弩张。 见血封喉的短刀被琴姬塞回衣袖,用不了半刻钟,她就能彻底了结墨闻钟这个狗贼。 元十七脸上戴着人.皮面具,手心不知何时冒了一层汗。 花红柳绿攥紧衣袖等着凭空一跃抢人。 侠客微眯了眼,脑子里想着墨棋姑娘许诺的《棋经》,深呼一口气拿稳手中长剑。 诡异的喜气中,墨闻钟一身喜服立在墨家门口,就在他笑着准备踢轿门时,元七娘怒喝一声:“好不要脸的狗贼,给我——” 炽热火浪毫无预兆地翻涌而来,九月末,天气似乎一下子回到蝉鸣喧嚣的盛夏,火浪灼心,墨闻钟猛地倒退三步,歪头吐出一口血。 “好不要脸的狗贼,怎能觊觎她人.妻呢?”昼景一袭白衣翩然降落,玉冠雪发,如仙似幻,直到她冷眼望向面色颓唐的男子,眉心焰火隐没:“跪下!” 一语崩碎墨闻钟腿骨,在场之人神情恍惚,乌泱泱的人群有人盯着昼景那张脸瞧了又瞧,失声喊道:“家主!” 曾几何时,‘家主’一词九州之内论美貌尊贵只可指向一人。而今,那位逍遥九天不问世事的谪仙回来了。 昼景近乡情怯,微抿薄唇,玉白的手掀开轿帘:“舟舟,我来寻你了。” 坐在喜轿,琴姬身子不住颤抖,映入眼帘的每一寸都是她熟悉的,所有的死意被焚成灰,所有的冰冷被融化,她喜极而泣,不敢相信眼目所见,颤声道:“恩人?” 狼狈的、颤栗的、欢喜的。 带着举世的盼望和刻入神魂的情有独钟。 肌肤相触,握着她的手,琴姬被搀扶下轿,顾不得周围无数双眼睛观看,倔强搂紧心上人的脖颈,璀璨的水眸直直望进那双深情眼,声声低求:“别不要我。我很乖的。”
第18章 心上之人 空气燥意愈甚,昼景衣衫无风自动,心弦被她任性拨弄,目光幽深藏着隐晦的占有欲,玉白修长的手抚上少女纤腰,轻轻摩挲两下聊慰相思,怕吓到她,又怕冷落了她,眸子微垂,嗓音柔得能滴出水来,羽毛似地撩过琴姬心尖:“听话,咱们的事接下来说。” 被她哄着,琴姬看她一眼,害羞地红了耳垂,忍不住再看她一眼,怕人跑了。 她的杏眸过分柔情,昼景凤眸上挑,不客气地掠过众人,便如出鞘的刀锋,刀锋向前,生生逼得人俯首低眉。 她凶巴巴一身霜寒的样子也好看,琴姬百看不厌,伸手去摸,摸到一手的温热嫩滑。 她不在乎周围有多少人,不在乎这一幕被人瞧见会不会有人道她不守矜持,她只知道,她的心上人从梦里出来了,这会不会仍是一场梦? 身子无端颤了颤,她睫毛轻眨,晶莹的泪挂在上面:“恩人……” 她喊得动.情,声线软绵地不可思议,寒冬腊月的冰顷刻化作一滩春水,昼景最不愿她这副娇态被人窥见,按在少女腰肢的手微微用力,眼神浸满侵略意味。 琴姬吃疼看她,眼波晃动,咬着下唇乖顺地松开细长的胳膊退到她身侧,眼神不肯从她身上移开,一张俏脸写满’眷恋‘二字。 沉在众人头顶的威压散去,虽未亲眼得见,可声音总能听见——这还是流烟馆那位冷漠寡言的琴师吗? 墨棋瞠目结舌,再看那人白衣飘飘,模样身段气度俱是世间一顶一的好,好得不似凡人,倒真像极了九重天御风而来的谪仙。 她提起的心倏地放下:原来琴姬爱慕的是这样的人啊。是了,或许唯有此人才配得上琴姬的生死相许。 且不说她,花红柳绿径直看傻了眼:这又是从哪冒出来的人?主子爱慕的不是女郎吗?眼前这位可是比女子还风流俊俏的男儿啊。 人群骚动。 元十七很是松了口气,看看琴师,瞅瞅从天而降的‘美男子’,心里猝然冒出一个念头:这个哥哥我仿佛见过。 她摸着下巴作沉吟状,自诩为帝都小霸王的书生朝她挤眉弄眼:还抢不抢婚了? 不准抢! 宋初自讨没趣,遗憾没法闹翻秋水城,揉揉脸,满心欢喜地看戏。 出门一趟有幸碰到存在传说中的那位,这要回了浔阳,怕是要羡慕死那些人了。 那声“家主”喊出来,半数的年轻人尚且不知是在喊谁,然在场有些年岁的,记忆陆陆续续被唤醒,眼里涌现出不可言说的狂热。 墨家门前,身为一家之主的墨闻钟犹如丧家之犬,口鼻涌血,发出痛苦闷哼。 墨家老爷子丢了拐杖踉踉跄跄匍匐叩拜:“我儿有眼不识泰山,求家主饶我儿一命!” 老爷子都跪了,墨家上下吓得两股战战慌慌张张跪下,冷汗从额头滴落。 秋水城最有权势的父子皆跪倒在年轻人腿边,琴家妇人市侩的嘴脸转向站在年轻人身侧的少女,卖给谁不是卖?所有人不敢吱声的当口,她大大咧咧喊道:“这门婚事不成了不成了,琴家要悔婚!” 她要悔婚,墨家老爷子流出感激的泪,枯干的手颤巍巍抬起,拱手讨饶:“还请家主放我墨家一马,不知者不怪,若知琴姑娘是家主看重之人,我等岂敢向天借胆?” “这门婚事本就不能成的。”昼景似笑非笑地瞥了眼妇人,淡定地从广袖掏出一卷明黄圣旨:“墨家子私德有亏,状元之位,就此废了罢。” 她连圣旨都请了出来,墨老爷子脸色大变,侧身一巴掌扇在墨闻钟右脸:“不孝子!” 墨闻钟先被火浪灼伤心脉,后被昼景一言碾碎腿骨,一口气没上来直接晕死过去。 婚约当场解除,谢过前来阻婚的好心人,昼景牵了心爱姑娘的手:“我送你回流烟馆?” 琴姬这几日是离不开她了,闻言唇角翘起,眼里亮晶晶的:“嗯。” 两人并肩离开,大儒许盛感叹抚须,得罪了昼家,墨家子弟百年之内再想入朝为官,难矣。今次出手相助,家主承了他们的人情,他笑容满面,挥手赶走前来援助的门生,和几位好友上酒楼痛饮三杯。 妇人厚着脸皮挡在他面前:“那是何人?” 许盛一把年纪胡子被她扯断两根,妇人不过四十,按理说女儿生得那般绝色,当娘的再怎么都不会太差,他眼睛转了转:“是连陛下都敬重有加的人。”语毕,大笑着离去。 “娘,妹妹又回流烟馆去了,咱们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妇人喜不自胜,一巴掌拍在儿子手背:“你撞大运了!” “运从何来?” “自是从你妹妹那来。有个连墨家都惧怕的妹夫,我的悦儿终于要出息了。” 琴悦被他娘一顿吹嘘,身子跟着飘飘然,早忘了这妹妹不是亲妹,是娘偷来的孩子,更忘了他对少女曾起的觊觎贪婪,他找回往日的冷静,整敛衣袍:“娘,咱们也回去罢。”
人群散开,宋初手指在元十七眼前虚晃:“回神了!人都走了!” 元十七挺胸抬头,小脸笑得甚是灿烂:“不行,我要写信给哥哥姐姐们瞧瞧,以前总听家里长辈说昼家那位如何如何,今日见了,比传说还教人惊艳,我得馋馋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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