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我母亲是凡人,没有灵根,我父亲那时已经是宗门既定的继承人,他跟我现在的位置不一样,他受家臣管束,不似我这般自由。他想与我母亲成婚,自然遭到了很多人反对,赫连氏的家臣们不允。” 小石妖回到桌边,双手托腮认真听故事。 “父亲坚持将她带回宗门,她开始的处境很差,怀第一个孩子的时候,被人设计堕掉了。父亲震怒,当场诛杀了使计谋害她的小人,但她身子开始变差,也住得不习惯,我父亲便直接把她凡间的居所整个搬来。” “就是我们现在站的地方么?”石妖问。 赫连筝“嗯”一声,“我父亲请岚长老帮忙,把整块地都挖过来,她之后就一直住在这里,直到故去,这院中的石桌石凳,还有石磨,都是她用过的。” 石妖捧起茶杯,“那这茶壶和杯子,也是她用过的么?” 赫连筝轻轻点头,浅抿了一口茶水,还是小时候的味道。 荞麦茶,微苦,香气厚重,泡茶的苦荞也是她自己种,自己炒。 “她很会过日子,那时院外还有一片菜地,种满了果蔬,她整天就为这些琐事忙碌着,却也自得其乐。父亲,母亲,一个惊才绝艳,一个返璞归真,倒也意外的合拍。” 石妖抚摸陶土茶杯上粗糙的纹路,开始想象那妇人烹茶的模样,她定然生得极好,和和气气的,话不多,总是温柔看着人,浅浅地抿唇笑。 赫连筝:“只是爱慕我父亲的女修很多,母亲除了应对那些不喜她的家臣、长老,还得承受那些女修们的冷嘲热讽。父亲本意是在周围布下结界,不准人靠近,但她不愿,说那些人虽然讨厌,也为小院添了许多热闹。” “她很想得开,凡事不与人多计较,父亲年轻时脾气很坏,只有在她身边才能平息,也不跟她吵架生气。” “家臣不同意他们的婚事,她无名无分在这小院住了近百年,服下无数驻颜延寿的灵丹,身体依旧是年轻的样子,可我知道,她的心已经随时间老去了。” “她是凡人,寿元有限,只剩下二十年的时候,终于决定再要一个孩子,说假若将来故去了,也能有人陪着我父亲,让他不至于太孤单。” “于是很快有了我。” 赫连筝眸光放远,目中有沉痛的哀恸,“一个女人的价值,不是来自她本身,而是她腹中那个天赋异禀的孩子。我有时替她感到可悲,有时又感到庆幸。” “我尚在她腹中时,便常常流泄出丰沛的仙灵之气,周遭草木受其滋养,她也变得愈加的年轻貌美。家臣们说,我是仙胎,这才准许父亲为她补办婚礼。” “她那时却说自己已经看开了,父亲执意要办,她只准许他请上几桌要好的朋友,在院子里吃一顿酒,用秤杆挑了盖头。” “我出生后,家臣们终于准许她搬进宗主居所,要给她名分,她只是笑着摇头,说这里挺好的,住惯了。” 故事已接近尾声,故事里的人境遇也有所好转,不知为何,小石妖却替她感到深深的难过。 轻描淡写几句话,却是她半生的艰难苦楚,她受了许多委屈,终于守得云开见月明,却早已不再向往那片清辉。 “我的母亲,她真是……很好很好的人,我真庆幸,她有了我,我也有了她。” 往事历历在目,赫连筝垂眼,有泪划过面颊。 “她是凡人,没有丁点的灵根,就算服下再多的灵丹妙药,寿元也不会超过一百六。但因我是仙胎,她活到三百二十四。” “小的时候,她常抱着我说,我的筝儿,是老天给的礼物,娘这一生,其实不委屈。可我却不能常常待在她身边,我要学太多的东西了,家臣们不准我跟她见面。” “我很后悔,那时太听话,他们让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我从来不知道反抗,不会忤逆任何人,我常常在夜里想她,却不敢来见她。” “她故去的时候,依旧保持年轻时的容颜,她走得很安详,寿终正寝,没有痛苦。” “她走后没多久,家臣们也陆续遭遇意外死去,宗门里的长老没有追究那些人的死因,只因我父亲那时权利和修为已经达到顶峰,听不得任何反对和怀疑的声音。” “可又有什么用呢,如今赫连氏再无家臣,谁也不能反对他们,不能阻止我们见面,我却已经没有母亲了……” 院子里的大槐树随风哗哗响,赫连筝好像又看到了母亲,站在石磨边磨豆腐,手背擦擦额头的汗,看着她笑。 ——“我的阿筝可是仙胎,怎么没有一点小仙人的样子,十岁了还动不动就坐到地上哭。” 石妖来到赫连筝身边,抬袖为她拭泪,抱住她的肩膀,头轻轻地枕上去。 赫连筝回抱她,终于忍不住痛哭出声。 “我好想她,母亲啊,我好想你——” 小石妖紧紧拥抱着她,学着她平时的样子笨拙给她顺背,感觉到热热的眼泪洇透了衣衫。 “母亲故去了,我才知道她是凡人,我以为我还有很多时间,等我变得足够厉害,我就可以搬到小院里来和她住。” “可是,我终于变得很厉害,可以不用再听谁的话的时候,母亲,母亲——” “她说,想埋在树下,有空的时候,就来看看她吧,看到院子里的树就是看到她了,她一直都在。” 风吹过,大槐树哗啦啦响,也吹过院中人衣袂长发,像母亲的手落在肩头和发顶。 赫连筝好像又听见她说话了。 ——“我的阿筝可是仙胎,怎么都要结道侣了,还动不动就哭鼻子。” 她的名字,叫吕青荷。 作者有话要说: 明明写的沙雕文,给我整哭了,嘤—— 今天开始日六了,下个月都争取日六,每天都要夸我!
第39章 回到小竹居后, 赫连筝仍无法从悲伤中抽离。 母亲故去后的很多年,她都故意不去想起她,也不敢去小院看她, 看院子那棵大槐树。 她也从来没有向谁展示过自己脆弱的一面,涤天宗的少宗主怎么能动不动就哭哭啼啼。 “如果不是为了带你去见她, 我自己肯定不会去的。我心中有愧,我对不起她, 可我还是想让她看看, 我现在过得很好, 也有了足够的勇气……” 赫连筝哭唧唧,小石妖也不开心,“你不要再哭了,你哭得我吃饭都不香了, 我中午都只吃了十二碗。” “你吃你的呗。”赫连筝躺在床上捏着手帕擦眼泪, “难道你还不准我想我母亲。” “你昨晚在哭, 今早在哭, 现在又在哭。”小石头都快烦死了,可人家是想娘亲嘛, 她也只能忍着。 赫连筝心里直翻白眼——是啊,我都哭了那么久,你也不知道过来哄哄我, 亲亲我。 没良心! 小石妖叹气:“你还有母亲可以想, 我连我母亲是谁都不知道,她可能是那块大石头,她可真不是个东西, 自己修得人形就不管人家了, 现在还不知道在哪逍遥快活, 真是个死老太婆。” “那能一样么?”赫连筝猛一擤鼻涕,“我是从我娘肚子里生出来的,你是天生地养,那大石头说什么也算不上母亲,顶多是个长得大块的同类,是男是女还未可知呢。” “对呀!”小石妖更有理了,“你还知道你是娘生的,我从哪来的都不知道,没有家,没有亲人,我刚醒来的时候呀,连衣裳都没得穿,是花草精灵们用花瓣和草叶子给我织了一件。” “后来,我去山上玩,看见有个老和尚穿的衣裳花花绿绿挺好看,我才去抢来,那是我第一件布做的衣裳。” “我也不是常常都能逮着兔子和野猪,它们也精着呢,感觉到我的气息,早早就跑掉了。我争地盘,跟其他妖怪打架,都是为了抢东西吃。” 她细数自己那时的艰难困苦,赫连筝慢慢止住眼泪。 “你说这些,是在安慰我么。”赫连筝轻声。 小石妖晃晃脑袋,“反正你不要再哭了。” 她坐在书案边,正握笔写大字,赫连筝规定她每日要写满三页纸,她确实写了三页,一页只有一个,一个有纸那么大。 这只小石妖,你说她傻,她鬼心眼还真不少,说她聪明,她有时又蠢得令人发指。 赫连筝坐起,到底是不哭了,小石妖回头看,她两手捧个水团在搓脸,小石妖笑起来,“你好像小猫,小猫洗脸。” 咳咳,这种形容,实在跟她不搭边。 赫连筝弃了水团,挺直背,又装得人五人六的了。她起身来到小石妖身边,俯身,握住她拿笔的手,纠正她笔画。 小石妖回头看,赫连筝绸白的发带扫在她面颊,她噘起嘴巴呼呼吹着玩,“你不哭啦。” 赫连筝在条凳上坐下,凑近她,轻轻吻过她的嘴唇,两指摩挲她柔软的耳垂,“以后我就是你的家人,你不必再风餐露宿,食不果腹。” “我知道呀,你有钱嘛。”小石妖坦荡荡:“不然我才不跟着你,我去找别的有钱人,找不到我就去偷,就去抢。” 赫连筝满腔柔情尽散,“你不会说话,可以不说。” 她偏不,“我就说,我可爱说了,我要说说说说说,啦啦啦,哈哈哈,说多多的话。” 赫连筝懊悔万分,早知如此何必当初,干嘛非教她说话呢,以前几个字、几个字的时候多可爱,现在她整天嘚啵个没完,跟桌椅板凳说话,跟花草树木说话,连吃饭也堵不住她的嘴。 她写完了字还有些意犹未尽,开始在纸上作画,赫连筝瞟了眼,好嘛,前几日还在画乌龟,今天开始搞创作,画光果小人在床上打架。 不过爱写字画画,总归是件好事,赫连筝不好打断她的创作激情,却实在是不忍直视,转身步出房门。 院子里玄霄在锄地,这石妖最近迷上了酿酸萝卜,每顿饭都得佐上几块,这茬种的毛豆成熟,现在刨了改种萝卜。 赫连筝背着手走出来,板着一张脸,人模狗样的,玄霄假装没听见她刚才在屋里哭,不冷不热喊了声“少主”。 赫连筝颔首,想去酉乾门看看小石妖的储物镯做好了没有,将要走出院子,玄霄忽地想起一件事来,叫住她。 玄霄看一眼窗内认真作画的小石妖,低声道:“少主,我听说那个谁来了。” 赫连筝蹙眉,玄霄声音压得更低,“水瑛仙子。” 赫连筝眉头皱得更深,微微眯眼,似在思索这是哪号人物,玄霄提醒:“北宫氏的水瑛仙子。” “哦——”赫连筝想起来了,“她啊,嗯,与我何干?” 玄霄不知道这人啥毛病,小石妖狼心狗肺,她成天追在人屁股后面跑,水瑛仙子痴恋她多年,她却连人家名字都记不住。 “她听说少主要成婚了嘛,特地从北地赶来,现在应当在会仙峰,过会儿说不定就来找你了。” 玄霄一个劲儿朝屋里挤眼睛,赫连筝今天偏是瞎了眼,看不懂他暗示,说:“那你替我招待客人,我要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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