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汉子手中那一条长长的铜棍,或挥,或转,或挑,或劈,或绊,或刺——正如长剑那般往前疾刺——他的棍法中有剑法的影子,每一招的速度均是极快,一大片棍影在方灵轻的前方形成了一个屏障,让所有暗器都近不了她的身。 但她无法信任一个陌生人的保护。 她也倏地一下腾空掠起,霎时间掠向前方,扬出了她的双手! 玉腕轻转,素手轻翻轻拂,动作看似轻柔无比,可就是又快又奇,令众人不及反应,已一次又一次地拍中了他们的胸口。 那汉子一见她竟有如此不俗功夫,不由得又侧首看了她几眼,看了她腰间系着的那个陶埙几眼,再度笑了起来,手中长棍变换了招式。 他不必再保护这个武功高强的姑娘。 可以干脆利落地进攻。 于是乎,那汉子接着出招,也几乎是一棍就刺中一个敌人的穴道。 两人联手,不过顷刻,二十六名敌人全部倒地。 尽管打得极是轻松,但毕竟使了力气,那汉子的肩上、背上有几处尚未痊愈的旧伤再一次渗出血来。他脸色变得有些白,但眉宇间依然有英豪之气,朝着方灵轻拱手抱拳,笑道: “多谢姑娘仗义相助。” 言罢,也不待方灵轻回应,他走到一张桌边,端起了一个酒坛,直接喝起了酒坛里的酒。 不是刚才那“伙计”给他端来的毒酒。 也不是方灵轻桌上的桑葚酒。 是别的“客人”桌上还未喝完的烈酒,他灌了几口,面色才稍稍红润了一些,随而他抹干净下颌胡须所沾的酒液,只听身后那个清脆的声音再响起: “杜大侠?杜铁镜?” 那汉子一点也不意外对方猜出了自己的身份。江湖武林中用“棍”的人本来就不如用刀剑的人多,而像他一样使棍、还使得不错、且恰好姓杜的人又能有几个呢? 除了“游侠之英”杜铁镜,不会再有别人。 他回过身来,点点头,正要接着说话,忽地耳朵一动。 他迅速推开身旁一面窗户,白雪已从盐粒变为鹅毛,远处有黑压压一片的铁蹄骏马正在风雪中奔驰而来,虽目前离这家小店尚有一段不近的距离,但以马儿的速度,相信他们很快便可到达此处。 方灵轻道:“又是要对付你的?” 杜铁镜道:“是。” 方灵轻道:“跟这些人是一伙的吗?” 杜铁镜道:“不是。” 方灵轻道:“看来你的仇家还真不少。” 杜铁镜双眉紧皱,脸上神情不似刚刚那么轻松。 方灵轻笑着坐下,继续吃起了适才还没有吃完的点心,一边漫不经心地道:“看来接下来这批人,你打不过了?” 杜铁镜心念几转,即道:“那倒不是。他们是更厉害一些,但也应该胜不了我。我担心的是之后源源不断的追兵。除非……我把他们引开。” 方灵轻正要问一句“他们本来就是要对付你,什么叫你把他们引开”,岂料对方动作极快,说话的同时已从怀里摸出一个布包,递到方灵轻的手里,再悄悄对着方灵轻说了一句话。 最后,他飞速转身,在刹那间掠出小店,骑上他的枣红大马。 “大恩不言谢。只要杜某这次不死,今后姑娘有任何需要我帮忙的地方,我必当竭尽全力。” 饶是方灵轻向来聪颖,也被他的举动搞得怔了一怔,才反应过来他的意思,同样快步走出店门,望着他在马上的背影,蹙眉道:“我凭什么帮你啊?” ——你又凭什么相信我? 红马矫健,瞬间跑出老远,在雪地上留下一个个足迹,杜铁镜浑厚的声音随着大风大雪滚滚传来。 “久闻危姑娘在江湖中扶危济困、擒凶除恶的侠名,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方灵轻更加莫名其妙:“谁跟你说我姓危了?” 然而她的内力不如对方,当马儿越跑越远,对方说的话,她虽听得见;她说的话,却并不能够传到对方耳内。 方灵轻沉吟半晌,突然低首,看向自己腰间的陶埙。
第31章 信任 “两日后, 亥初,蛇山,黄牛楼。” 这就是适才杜铁镜悄悄对着方灵轻所说的那一句话。 武昌府蛇山黄鹤楼天下闻名, 然而方灵轻还是第一次知晓,那蛇山之上居然还有一个什么黄牛楼?她思索须臾, 那阵马蹄声已越来越近,遂当即一转身,二话不说, 捡起地上散落的一堆暗器, 双手一挥一扬,原本只是重伤的二十六人瞬间死了二十五个。 只余一人, 她封住了对方穴道。 店外, 大批人马已到。 “喂,那个小姑娘, 这是怎么回事?” 方灵轻怯怯地回过头来, 害怕得像是要哭出来的样子:“刚才……刚才我在这里避雪, 他们突然扔出来好多飞镖和刀子,那个大汉挥了根棍子,那些飞镖和刀子就都又飞回去了, 然后……然后……” 短短几句话,她说得结结巴巴,马上众人听得极不耐烦,目光往死人堆里一瞧,确定他们果真都没了性命, 也不再跟这个柔柔弱弱的小姑娘多言, 继续快马加鞭, 往前追去。 方灵轻目送他们的背影消失于风雪之中, 神情渐渐变得冷淡,旋即,打开先前杜铁镜递给她的那个小布包。 共两本册子。 两本封面空白的册子。 打开它们,上面密密麻麻似乎都是字。 “似乎”的意思是,这其中有一部分的确是她从小就见过学过的中华文字,另一部分弯弯曲曲仿佛符号的东西,她则根本不认识。 方灵轻双指再一拂,将唯一活着的那人的穴道解开,立刻问:“这是什么?” 那人鼻息间尽是鲜血的血腥气味,不由得颤声道:“我……我不知道。” 方灵轻笑道:“你不知道?那要不要我送你下去,问问你的同伴们,看他们是否知道?” 那人忙不迭摇头,哀求道:“姑娘饶命,我是真不知道,我们都是江湖上的杀手,拿钱帮人办事的。雇主要我们从杜铁镜的身上拿到这样东西,但这样东西到底是什么,我们确实不清楚啊。”他不待方灵轻再问,又补上一句:“而且做我们这种生意的,不能多探听雇主信息,所以雇主是谁,我们也不知道。” 方灵轻道:“看来不但你们不自量力,你们的雇主也是脑子有毛病。对手既是杜铁镜,他是让你们去夺物,还是让你们去送死?” 那人垂下头不语,他们起初接到这个生意之时,听说杜铁镜已经受了重伤——谁能想到重伤的杜铁镜仍然有如此强悍的战斗力,谁又能想到今天小店里还会出现这么一个奇奇怪怪但武艺高强的小姑娘。 方灵轻不再与他说话,霍地再度转身,小店门帘也蓦然一掀,狂风涌进来的同时,刚走进小店两步的一名高个儿青年见到眼前情景,吓得大叫一声,就往外跑。 方灵轻只看此人踉跄的脚步,就知他绝对不会武功,只当他又是一个过路百姓,不再理会。 可没料到那青年才跑了没几步,却又折返回来,隔着门帘,小心翼翼地道:“这位姑娘,请问你……你姓方吗?” 方灵轻闻言神情一凛,掀帘出了门,打量着对方道:“你是谁? 对方道:“我是来送信的。一位姓危的姑娘叫我来这儿,给一位姓方的姑娘送封信。您应该就是方姑娘吧?店里那是……那是怎么了?” 果然是危兰的笔迹。 分隔两地的这段日子里,方灵轻与危兰通过太多次信,这时她只看一眼信封上的几个字,已认出必是危兰所书无疑。她脸上神色瞬间变得轻松了许多,不答青年疑问,反道:“你又没见过我,你怎么知道我是那位方姑娘?” 对方道:“那位危姑娘说过您的年纪,还说您很漂亮,肯定一眼就能认出来。” 也正是因为方灵轻是这样一位俏生生的美貌少女,才让他不那么害怕——不然,他刚才若是看到别人站在一堆尸体中间,定会认为那人就是杀人凶手。 不过此刻,这青年仍是害怕杀人凶手就在附近,将信送到少女手里,便匆忙离去,打算前往官府报官。 方灵轻没管他,眉眼不自觉地弯起,拆开信仔仔细细看了起来,可渐渐地有些许隐约的失落却出现在她的眉间。 原来危兰在信中道,她本已经做好一切准备前来赴约,临行前却突然接到侠道盟命令,有要事须她处理,她只得请了一位专门干送信差事的信使前来替她表示歉意——至于她要处理的究竟是什么事,她却一句不说。她们彼此通信,一直都很默契地不提有关侠道盟与造极峰内部的种种机密。 纷纷扬扬的雪花覆盖了地上许许多多的马蹄印记,也有不少落到了方灵轻的身上,她满脸写着不开心,拿起了挂在自己腰间的陶埙。 不是那只被危兰随时带在身边的雕了兰花草的黑色陶埙,但做工也甚精美,埙身上雕刻着乃是一条小青蛇。 那是一年前,危兰寄给她的礼物。 她当初收到此物便很是宝贝,常常把玩。方索寥只当她又喜欢上了一样乐器,要掳个乐师上山教她,却被她拒绝。 她早已和危兰约好,下回见面,让危兰教她如何吹奏这陶埙。 因此,此次出门,她才会将此埙带上。 谁料,想见的人未见到,倒是因为这个陶埙而惹来一个麻烦。 当然是麻烦。 尽管她如今所在的位置距武昌府极近,最多一天时间就能赶到,可她干嘛要帮一个陌生人跑这一趟? 她也有自己的事要做。 虽然她要做的这件事,在她看来,算不得十万火急,她当然可以多耽搁一段时间,再继续赶路——然而为了与久别的好友见面而耽搁,那很值得;为了给一个陌生人跑腿而耽搁,有什么好处?即使她现在闲着,她也一点都不想去。 方灵轻几乎就要把手中的册子给扔了,脑海中忽然闪现一抹血色。 她刚刚所看到的,杜铁镜身上各处旧伤渗出的血。 那个传说中与人单打独斗几乎未曾一败的大侠杜铁镜竟会受这么多、这么重的伤,必是已经历了数场恶战。能够让他拼了命也要坚持守护的东西,是有多么重要,而他居然就这样毫不怀疑地给了自己。 方灵轻的心里倏然生起一种奇怪的感觉: ——如果辜负了他的信任,倒似乎挺对不起他的。 纵然方灵轻明白他信任的不是自己。 但他显然也是不认识危兰的,他又为何如此信任危兰? 这种磊落的信任仿佛一场浩荡的风向着方灵轻袭来,直接吹到她心里,令她不禁动容一瞬。 仅一瞬。 一瞬之后,她打消了这个念头。 “一定是我最近和兰姐姐通信太多,被她影响了。”方灵轻低声对着自己的袖口说话,“她最喜欢自找麻烦,但我才不要做这样的事。我本来就没有答应杜铁镜要帮他,是不是?小弦,我们出发去关中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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