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在她们当年初识之时,两人讨论起姚宽与沈曼之事,方灵轻便已说过类似的话。 危兰那时听了就极为不解,如今仍然很是困惑,问道:“这世间固然有不少怨侣,可是,真正相爱的两个人在一起,也会痛苦吗?” 方灵轻蹙着眉,轻声道:“当然啊,只会更痛苦的。” 她此时的双眼中的的确确透着明显的厌恶。 对于“相爱”这件事的厌恶。 危兰心中一动,倏地闪过一个念头,轻声试探道:“是因为令尊和令堂吗?” 在之前两人的多封通信里,危兰偶尔会听方灵轻说起一些有关她自己以及她家里的事。渐渐的危兰知道了她的母亲姓云,曾是一位名门闺秀;知道了她的母亲虽在造极峰住了多年,却始终不是造极峰中人;也知道了她的父母虽相爱极深,却也始终矛盾多多。 危兰能从方灵轻信中的文字里,感受到她提及她父母矛盾之时的烦躁不豫。 果然,方灵轻垂眸笑了笑,道:“我从小就在想,既然‘爱’是那么糟糕的一件事,那我以后才不要爱上什么人,给自己找不痛快呢。一个人自由自在生活,不好吗?” 危兰一时沉默,不知如何回方灵轻的话。尽管她觉方灵轻的想法似乎有些极端,但倒是极能理解对方为何会产生这种想法。 况且,她对方灵轻的末句话则是有几分赞同的。 她行走江湖的时间很长,曾见过好几位原本潇洒的武林女侠,一旦成了家,就不得已困于方寸之地,从此为各种琐事烦忧。 她绝不愿意让自己的生活也变得如此。 愈来愈大的风雪里,她突然展开一个笑容,道:“你放心吧,我也不打算爱上谁的。留四哥更不可能,我和他很多想法、很多观点都不一样。” 方灵轻道:“那你和谁的想法观点一样?” 危兰沉吟一瞬,随而微笑着摇摇头道:“要说完全一样的,那没有。” 对于危兰这个回答,方灵轻一点也不意外,只因她也同样从来没有在这世上遇到过有能与她思想完全相同的人。而在她认识的人里,危兰已算得上是与她最有默契的一个,她们在诸多小事上都极为合拍,却也依然有不少观念对立。 方灵轻不觉得这有什么大不了的,如果仅仅只是做朋友,应该没那么复杂,她又拉起了危兰的手,笑道:“兰姐姐,那我们走吧,这会儿的风声真响。” 已快到四更天,从留家堡到有朋客栈,数条街道巷陌,除她俩以外,再不见别的行人,四周寂静得唯余风声。适才她们只顾着谈话,脑子里思绪颇多,便不曾感到冷,因此到了此时,才觉一阵阵寒气在随着狂风袭进自己的衣袖里。 深冬的夜,确是令人很不好受。 幸而她们都有内功在身,不然若是普通百姓,在这般风雪里待了这么久,恐会生上一场大病。正如此想着,两人走出这条街,忽一眼望见前方有朋客栈门店的飘扬招展的青旗。 客栈的门是开着的,里面有灯烛,有炉火,有许许多多的人围坐在一起。 当危兰与方灵轻终于进得客栈大堂,从暖炉中冒出来的热腾腾烟火气立即围绕住了她们,同时原本坐在炉边的众人也纷纷起身往前,与她们打起了招呼。 “危姑娘,云姑娘,外面的天很冷吧,快进来坐吧。我们刚热了一壶酒,你们要不要喝两杯,暖暖身体。” 振远镖局众人心忖自己受了这两位姑娘的大恩已不止一次,向她们说再多的谢谢也太轻,还不如以行动来表达感激。 大门在她们坐下之后被关上。 方灵轻接过楚秀给她递过来的酒碗,暖意送到她掌心,她看着面前滚滚沸腾的铁锅,亮起眼睛道:“是火锅吗?” 楚鹏笑道:“是啊,我寻思两位姑娘今晚辛苦,应该也饿了吧?就借了客栈厨房一口锅,又买了一些肉菜,来烫着吃。” 杜铁镜也笑道:“不知道你们饿没饿,我这会儿是真饿了,就等你们两位了。” 紧接着又是其他几人言道:“危姑娘和云姑娘都想吃点什么?尽管说,我们再去问问他们店里的厨房有没有。” 铁锅里响起“咕嘟咕嘟”热汤鼎沸的声音,与众人说话声相交杂。 危兰与方灵轻对视一眼,遽然地一起笑起来。 方灵轻继续捧着酒碗,慢悠悠地喝着热酒。 危兰坐在她身边,也坐在众人中间,笑道:“谢谢,这已经够了,我们很喜欢。”
第47章 受人之托 热烘烘的烟, 直往炉边众人身上扑。 楚鹏正在为众人调配蘸料。 铁锅里的热汤雪白浓郁,全是清汤,是以想要锅中食物更加美味, 蘸料十分重要。楚鹏长年在外走镖,有时不得已露宿于野外, 而所携带干粮早已吃完,就得靠他自己就地找些食材做来吃,因此他的厨艺就这么练了出来。 酒, 酱, 椒。 这是古书《山家清供》里的方子,但这三者的比例却是他从前给试出来的, 调配均匀, 再一碗一碗递給大家。 方灵轻从滚沸的锅里夹起一片肉,蘸了一下这料, 尝了一口, 双眉微微一扬, 笑道:“这味道倒还真不错。” 只听一名青年镖师笑道:“我们镖头做菜的手艺,可比他的武功还要好。” 楚鹏一拍他脑袋,笑骂道:“小子, 去你的!好好吃东西吧!” 危兰吃了两口菜,闻言也微笑了笑,却忽话锋一转道:“楚镖头和诸位兄台的武功也并不差,何以会全都败在留恒、留穆、留其江三人的手下?” 楚鹏一愣,夹菜的手顿住, 默然片刻之后方道:“是我们自愿跟他们走的。” 有镖师接着苦笑道:“我们当时想着, 能尽量不与留家堡的人起冲突最好, 谁知道……” 振远镖局也属于侠道盟里的一员, 不管得罪了本盟五大帮派里中的哪一派,他们今后在江湖上可就绝对不好混了。危兰登时明白了他们的想法,低首不言,那歉疚的情绪又在她心底蔓延。 众人一时沉默,铁锅里咕嘟咕嘟的声音却越来越响。唯有方灵轻与杜铁镜无所顾忌地继续吃肉的吃肉,喝酒的喝酒。 旋即,杜铁镜放下他已饮尽的空酒碗,这才道:“依杜某愚见,昔年侠道联合盟于乱世中成立,其实最重要目的,是为带领天下英豪,驱除胡虏,复我中华。可是现如今,天下早已安定太平,虽时有鞑靼与倭寇骚扰,但到底与当年胡虏占我中原土地之时的境况大不相同,江湖武林中的群英却仍要纷纷听从侠道盟五大派的号令,实是没什么道理。”他顿了下,又平静地道:“危姑娘,你不要见怪,我说的是我心里话。” 危兰道:“杜前辈的心里话,也是我的心里话,我又怎会见怪?” 杜铁镜断想不到她有此言,诧异地偏头看了她一眼,突然扬须笑道:“危姑娘不要再一口一个‘前辈’唤我了,我虽然比你年长许多,但江湖中人相交,投缘既是朋友,何必非得序年齿?若不嫌弃,你便叫我一声杜大哥。” 危兰闻言毫无迟疑,也并不觉这有何不妥之处。 她虽素来举止温雅从容,但行事却一直相当干脆利落,不拘泥于小节,当即浅浅一笑,道了一声:“好,杜大哥。”又好奇问道:“刚刚在留家堡听杜大哥说,你来汉中府是为寻找振远镖局诸人?” 杜铁镜点点头,随而转首面向楚鹏等人,解释道:“我本来是要来告诉诸位一声,托诸位给留飚送贺礼的那名所谓的锻锋阁总管,乃是他人假扮。而真正的锻锋阁,对此事毫不知情。不过现在看来,不用我说,诸位也已经晓得了。” 楚鹏“呀”了一声,诧道:“杜大侠怎么会知道这件事的?” 杜铁镜道:“前不久,我与危姑娘分别,虽在当时有请危姑娘帮我寻找云姑娘的下落,但因我心里着急,所以我一路上只要遇到了认识的江湖朋友,就也请他们帮我打听打听云姑娘的踪迹——” 方灵轻本还在低头吃菜,乍闻此言,蓦地抬首插话道:“打听我?你那时候连我名字都不知道,怎么打听我?” 杜铁镜笑道:“我那时的确不知,因此我只能请我的朋友们帮我找一找,江湖上中哪里有一位掌法甚妙的少年女侠。” 方灵轻听到他话里最后两个字,又噗嗤一下乐了,小声自语道:“照你这样打听,那你恐怕是这辈子都找不到我了。” 许是因为她正一边吃着肉片,一边低声说话的缘故,她这句话说得颇有些含糊不清。在场也只有杜铁镜的内力高强,以及危兰离她最近,是以听得清她说的是什么。 杜铁镜只当方灵轻是在说自己名气不够大。 危兰却是能够明白方灵轻的意思,静了一小会儿,轻声吐出四个字:“也不一定。” 方灵轻抬眸向危兰看去。 只能看见她的侧脸在热腾腾的白烟中若隐若现。 危兰继续问道:“杜大哥,然后呢?” 杜铁镜道:“然后,我就在路上见到了锻锋阁的两位朋友。我本也想请他们帮我打听云姑娘的下落,却在与他们的谈话中得知,他们正有急事要赶往汉中府。” 有镖师问:“杜大侠认识锻锋阁的人?” 杜铁镜颌首道:“锻锋阁有时也会与官军合作,锻造兵器供我大明将士使用。他们和俞将军的关系就很不错,我和他们算是普通朋友。” 楚鹏等人均不知他口中所说的“俞将军”是谁,但这并不妨碍他们接着听下去。 原来就在前不久,锻锋阁刚刚铸造了一把神兵,乃是要送给挽澜帮的聂仲飞小公子的,他们担心路上出现什么闪失,便想请振远镖局的镖师们将此神兵护送至挽澜帮,谁知派人到了振远镖局,双方说了几句话,之前有人冒充锻锋阁总管的事就此暴露。锻锋阁与振远镖局齐齐大惊,只恐那冒充之人有大阴谋,也不知究竟是要对谁不利,遂打算结伴而行,一齐赶往汉中府,追上楚鹏等人,检查那柄宝刀有何异常。 杜铁镜顿了顿,饮一口酒,再道:“只是那时,距离楚镖头你们出发已有些天,他们要追上你们,实在很难。而我的轻功则还算不错,如果日夜不休地赶路,应该能与楚镖头你们在差不多同一天赶到汉中府。因此他们见到我,就与我商量,希望我能替他们跑这一趟,追上你们,向你们告知此事。” 楚鹏等人听到此,纷纷起身,向着杜铁镜鞠躬道谢。 杜铁镜摆摆手,笑道:“受人之托,自当忠人之事。这也没什么大不了的,诸位不必言谢。” 方灵轻遽然顿住拿着筷子夹菜的手,在热烟中眨了眨眼睛,低声哼了两哼。 杜铁镜道:“云姑娘怎么了?” 方灵轻道:“我觉得,你是在讽刺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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