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好像,淌过她口腔的醇香气息,都曾从孔黎鸢不厚不薄的唇部线条、饱满而年轻的唇珠上淌过。 每一分每一毫,都是如此。 她看到自己软顺的金色碎发,落入孔黎鸢微凸起的、汗津津的蝴蝶骨。 而孔黎鸢喑哑而慵懒的声音,像一片软烂的云,贴在她的锁骨, “是这样吗?” “食物要同人分享才最美味。” 注意力回到上海街边的深夜汉堡店,孔黎鸢将空了半杯的牛奶推过来,目光不咸不淡地抓住她, “不是你说的吗?” “我感冒刚好。”付汀梨提醒孔黎鸢,然后又默默拿过汉堡,“要不要掰一半给你?” “不会传染我。”孔黎鸢说,而后又摇头,“吃不了,明天要拍个大特写,得从现在空腹,不然会脸肿。” 这个女人在感冒病毒面前也这么不讲道理吗?竟然命令感冒不要传染自己。 付汀梨咬一口汉堡,“那你还喝牛奶?” 孔黎鸢笑一下,言简意赅,“从喝完牛奶开始空腹。” 又加一句,“怕你一个人吃觉得尴尬。” 于是就抢了她半杯牛奶喝,一如既往地矛盾,有始有终地妄为。 付汀梨叹一口气,看着眼前的薯条和鸡米花拼盘。她能相信,孔黎鸢的确是考虑过“同人分享的食物才最美味”。 “你今天心情很好吗?一直在笑。”她问。 “不算好。”孔黎鸢似乎是笑着回答这个问题的,又似乎没有笑。 付汀梨点点头。 就好像孔黎鸢无论有多矛盾、跳脱和模糊,在她这里都很容易被理解。 也好像她本就是一个特别宽容,且没有好奇心的人。 她没有再继续问。但孔黎鸢却主动提起,“你为什么不问我?” 付汀梨被店里的空调烘得舒适,被熟悉的芝士牛肉汉堡塞得暖呼呼的, “问什么?” “我以为任何一个人,无缘无故被扔了手中的食物……”孔黎鸢说,“起码都会生气,或者是问一句为什么。” “哦这个。”付汀梨吃得有些噎,很自然地接过孔黎鸢递过的牛奶,喝了一口,费劲地处理完剩余食物。 笑了一下,说,“没必要吧,你付的钱,我白嫖,你扔了一个还赔我一百个,这不是天上掉馅饼的好事吗?” “不过现在两清了。”她指了指手里剩下的半个汉堡,没想过孔黎鸢说的一百个真的是一百个。 “那如果我说……”孔黎鸢注视着她,“汉堡不是我付的钱,所以才扔了你手里那个。” “不奇怪吗?” 付汀梨才想起,剧组的汉堡是孔宴请客,她说“孔黎鸢付的钱”,还是和事实有出入的。 “那我呢?”付汀梨吃饱了有些困,声音里带着倦,“真的信了荣梧说的一百个汉堡,穿着拖鞋和随便抓来的外套,跟你一个女明星半夜出来吃汉堡……” “不奇怪吗?” “是我骗你出来的。”孔黎鸢说。 “那又怎样,还不是因为我想坑你一顿。”付汀梨坦诚地说。 当作“删照片”的代价。 没有胆量去要三千万,吃顿汉堡总没问题吧。 孔黎鸢笑了,很轻,这已经是今天晚上数不清的笑。似乎是因为她的敞亮,孔黎鸢脸上的笑也变得敞亮。 不像之前那般模糊。 似是一支阅后即焚的烟,没有火焰,却平白无故燃起来。 燃烬后,是一声极为轻的叹息。以及匿在余烬之后的一句, “过得还好吗?你。” 付汀梨因为这句话变得有些恍惚。 这似乎是一句标准的、重逢之后的问候语。 但自她回国,自她家里发生变故,却没有任何人。想起问她这句话。 旧日好友因为撤资的事情闹掰;所有年轻沸腾的热血被压缩在二十平米的出租屋内;钱财和好友、鲜花和梦想……过去拥有的一切都被活生生刮去“付汀梨”的姓名。 目睹她被一场病折腾得惨白破败的李维丽给她找来工作,却也不敢提及“过得好不好”这样的字眼;在电话那边焦头烂额的乔丽潘,心疼她在国内一个人单打独斗,但也因为她总是瞒报近况,于是电话总是挂得匆促,没来得及提及这件事。 好像所有人都默认,从大小姐沦落到现在处境的她过得不好。 好像所有人都很难去在意这个问题。 以至于她完全没想到,第一个问她的,会是孔黎鸢。 她迷茫抬头,模模糊糊地知道,原来无论是谁问起,这个问题都只会有一个答案。 “我运气挺好的。” 她讶异自己竟然是笑着说的, “我妈破产负债,但债务都没落到我头上。回了国工作室告吹,但老同学又给我介绍了个活,你们剧组还过得去,合作的女明星也挺好说话,至少没小气到给我穿小鞋。住的出租屋没有空调有点冷,但能半夜出来坑到一个牛肉芝士汉堡。” “听上去是不是还不错?” 她坦诚地笑。孔黎鸢的目光很轻地落到她的笑上, “坑人也不知道多坑的。” 付汀梨愣住,伸出白花花的手心子,“那你给我三千万。” “我是挺有钱的,但不至于大方到这个程度。”孔黎鸢叹一口气,“下次记得多吃两个汉堡。” 拿起外套起身,经过她的时候轻轻按了按她的后脑勺, “走吧,送你回没有空调还有点冷的出租屋。” 车在巷口外的街道停下,熟悉的位置。 外面没再下雨,只是空气中仍蒙着一层薄薄的水雾,很像是雨呼吸过的后遗症。 付汀梨从车里钻出来,被刮过来的冷风吹得弯腰咳嗽几下。 这是那场重感冒的后遗症,让她弱到被风一吹就咳,肺都成了筛子。 关了车门,转身。身上就多了件外套,轻盈的羽绒服,把她成了筛子的肺又好端端地裹住。 她抬头,发现孔黎鸢也下了车,就站在她身前,还穿着那件薄得跟纸片似的牛仔外套,脸不红气不喘的。 她以为孔黎鸢车里有空调,于是好心把羽绒服借给她。结果走了几步,发现孔黎鸢还在跟着她往巷子里走。 “你跟着我做什么?”她疑惑地问。 “去认个门。” “认什么门?” “去看看没有空调有点冷的出租屋在哪里。”孔黎鸢说,“剩下的九十九个汉堡让外卖员直接送到家门口。” “真要还一百个啊?”付汀梨没反应过来。 孔黎鸢瞥她一眼,“听了你现在的境遇,良心不安,欠债不还说不过去。” 付汀梨“嚯”一声,“孔老师还是比我想象得大方,扔一还百,那你能不能把我的所有东西全扔一遍?” “你还想让我扔什么?”孔黎鸢笑出声,在黄绿色路灯下显得有些散漫,“我考虑考虑,也不是不可以。” 场面比她想象得好看,孔黎鸢跟着她走在这条被摩托车单车挤满的小巷里,头上悬着横七竖八的晾衣绳,远处突然不知哪个窗户砸了个啤酒瓶下来,噼里啪啦的。 ——就好像她们从未拥有过加州,从来都只是付汀梨和孔黎鸢。这两个人只在上海的冬天相遇,中间没有隔着任何情感。 付汀梨觉得自己至少不应该穿着孔黎鸢的羽绒服。刚要脱下,却被孔黎鸢按住。 “你不冷啊?”付汀梨问。 她看着孔黎鸢敞开的薄牛仔外套,里面的皮肤似乎好像没有任何感觉,依旧白皙细腻,连鸡皮疙瘩都没有。 从巷口到出租屋楼下还剩一段路。孔黎鸢说话的时候嘴里好像都没有白气,双手很随意地抱住胳膊, “有人都张口闭口一个女明星了,难道没听说过女明星可以在零下二十度的室外待四个小时拍摄,也可以穿着礼服在寒风里走红毯吗?” 付汀梨被她一句话堵回去。 孔黎鸢瞥她一眼,又说, “刚刚拍杂志封面,室内没有空调,我换了十几套衣服,拍了三个小时,最薄的一套是吊带和牛仔裤,这三个小时我都可以不冷,现在这么一小段路当然也可以不冷……” 付汀梨默默听着,停住脚步,下巴胡乱地蹭着羽绒服柔软的领口。 孔黎鸢在前面的冷风里走着,薄牛仔外套被风吹得鼓起,长直顺发也被吹得飘起来,像一场轮廓模糊不清的雨。 其实付汀梨从未搞懂过这个女人。她不知道孔黎鸢漫不经心地说着这些过往,到底是随意,还是要强。 只知道,无论孔黎鸢呈现给她的是真实还是虚幻。 她崇尚的,都只是自己的真实。 她呼出一口白气,蹭着拖鞋走上前去。 孔黎鸢说完,听着付汀梨磨磨蹭蹭地从后面走过来,拖鞋吧嗒吧嗒地由远及近,像那双曾经踏过加州一号公路的马丁靴。 巷边的一盏路灯啪地一下熄了,发出一声似乎被冻裂的声响。视野暗了下去,晕成模糊迷幻的暗黄。 她回头,拖鞋的吧嗒声停在身侧。 然后是盖到肩上的羽绒服,没有男性西服外套的刺鼻味道。 只有年轻女人松软而湿润的气息,很淡。但很快,气息变得更浓。 垂眼,是一双温和从容的眼,往上仰着,视线好像飞过她的头顶。 直到她一整晚都暴露在外的双耳,完全被暖绒的粗线耳罩笼罩住。 面前的人才将手从她耳边收回,冻得发红的手指沉默经过她的脸侧。 “可以不冷,可以不穿,可以吹风,可以在零下二十度拍摄……” 付汀梨叹一口气, “说一万遍‘可以’,就真的会不冷也不怕冷吗?” 说完后很随意地转身,拖鞋的“吧嗒”声又出现了,一下一下,踏在静谧的小巷。 刚刚冻裂的路灯好像还残余着一点呼吸,一下暗,一下明,混杂着呼吸的白气,有些模糊地照着付汀梨的背影。 ——以及那双一摘下耳罩,就被寒风侵蚀着、缓慢冻红的耳朵。 孔黎鸢盯着那双耳朵。 耳廓周围的年轻气息还残余着,让路灯的呼吸变得遥远又怅然。 一个受不住寒冬侵蚀的人,却忍着被冻红的耳朵,将捂热的体温让渡给了她。 年轻女人的给予宽容而豁达,撤离却坦荡而残忍。 像极了一次代偿的耳鬓厮磨。
第11章 「孔黎鸢」 想到耳罩是她人所赠,走到楼下单元铁门的时候,付汀梨踏上两级阶梯。 又转身回头嘱咐, “只是借你,要还的啊,别人送的礼物,转赠不太礼貌。” 孔黎鸢站在阶梯下,在昏黄灯光里望着她笑。仿佛她是个无理取闹的人似的, “看来你是不打算邀请我上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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