旅途就该如此肆无忌惮。她也就喜欢这样新鲜的事、新鲜的人。 所以她主动吻住了这个女人。 在女人第一次提出那个问题时,她就发觉自己想要这样做。或许在女人上车,当她的视线不受控制地悬在女人下半张脸时,就已经在这样想。于是第二次,她不打算就这样分道扬镳。 比起避开既定的结局,她更不愿意这其中什么故事都没有发生。 这是她第一次同他人接吻,是她们的第一个吻。双方都已知结局,却没有任何人意料到这是粉身碎骨的开始。 付汀梨开始不得章法,被车里的女人按压住脖颈,这不是个舒服的姿态,但她也不愿主动分开。 直到下颌被轻轻移开。 她迷茫地睁开眼,发现自己把女人刚刚贴好的创可贴又蹭开,伤口被她磨来蹭去,渗出的那点红便抹得到处都是。 下意识舔舔嘴边,有一股淡淡的铁锈味。她的第一个吻,就发生得如此浓烈,比她预想之中的更新鲜。 但她还是愣住。 看女人的脸被她蹭得乱七八糟,看女人的头发被风吹乱,配着脸上那抹得到处都是的鲜红,被过路的车灯晃得晦暗不明,像延绵不绝的野火。 “你脸上的伤口又流血了。”她说。 暮色渐浓,又一趟轨道列车经过,女人在车边撑着头,抬头也看到她的模样,懒懒地笑,却笑得整辆车都跟着发颤。 等笑完了,又悠悠伸出手指,指腹用了些力道,擦她留在她脸上的血渍, “你多大了?不会还没成年吧?”女人问她,浓郁暮色沉到眼底。 “过了十九,快到二十了。”注意到女人眼底流动的漩涡,付汀梨弯了弯眼,又补了一句, “要查我身份证吗?”@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那倒不用这么麻烦。” 女人停留在她脸上的指腹没有收回,只慢慢地经过她脸上的每一寸皮肤。 到唇边的时候,又很过分地碾了碾她的唇珠,甚至刻意地在上面停留一会。刚刚,女人也反复在这里摩挲过。 回想起刚刚,她用手指抵在她的耳后,她用鼻尖抵住她的脸侧。她们竟然在被淡化的血色里接吻。 付汀梨还心有余悸。然后便听到女人悠悠地说, “我相信你不说假话。” 也不知道是真的相信,还是假的相信。付汀梨觉得这个女人应该不在乎她说的是真话还是假话。 不过她要是真的拿身份证给这个女人看,女人反而会觉得这是件麻烦事。她猜测,女人应该不想和她互通姓名。 ——而且这个女人,应该不是什么道德标兵。虽然付汀梨的确没有说谎,甚至过不久,她就会迎来自己的二十岁生日。 付汀梨这样猜测。 突然又凑近,盯了一会女人脸上的伤口,有些担忧地说, “要重新上药了。” 她嘴里这样说,心里却想,这个吻应该很难忘掉了。 事实证明,她当时的想法没错。后来,不记得是在哪里,她想起有人和她说: 只要闻到之前闻过的气味,就会想起当时的记忆,这是一种不可控的生理因素。 ——这被称之为普鲁斯特效应。[1] 她第一次对普鲁斯特效应印象深刻,就是因为这段沾染着血的记忆,永远也忘不掉。 所以只要再闻到淡淡的铁锈味,她都会想起当时,女人很随意地轻抬下巴,“等会再说吧。” 想起女人,完全不介意自己脸上还在渗血的伤口,却很仔细很认真地给她拭去脸上残余的鲜红。 但擦来擦去就是没能擦干净。 于是女人自己又好像没什么耐心了,虽说神色不变,甚至还隐隐地提着嘴角,看起来像是在笑。 但付汀梨还是能从女人细微颤动的睫毛中察觉到这种不耐。 她明确地感知到,女人的不耐不是因为她。 而是因为她脸上擦不干净的血。女人似乎是不想她的脸被沾上她的血。 付汀梨从这种很明显的割裂感中感到了新鲜。 “Here!” 就在这时候,后边传来一道女声,语气高昂,阵仗浩荡。 付汀梨还没来得及转身,就看见车里的女人,利落抬手,接住了什么东西。 她顺着这又高又准的抛物线,回头去望扔这东西的人。 便望见一个骑摩托的女人,停在不远处,戴头盔穿皮衣,头盔挡板像是用钢丝球刷过好几遍那般粗糙破败。 摩托车后还栽着一个女孩,女孩穿卫衣短裙,戴着的头盔比皮衣女人更小巧,但显然是新的,崭新得发亮,细窄的背上还背着一只琴包。 两人像是电影里不被看好的一对有情人,慌乱选了一个月黑风高的夜,骑着摩托车背着琴携手私奔。 见她们望过去。卫衣女孩高兴地朝她们挥挥手,皮衣女人掀开头盔挡板,笑得高亢。 卫衣女孩是个中国人,像演什么文艺电影一样,风声呼呼里,冲她们喊了一句陈旧又古老的台词, “既然都被我见着了,有情人就得终成眷属啊!” 紧接着,还没等付汀梨回应。然后又跟小成本电影里突兀的结尾似的,摩托车踩着轰隆隆的声音,一溜烟儿,两个人就都轰轰烈烈地消失在视野中。 “她们看起来倒像是一对有情人。”付汀梨弯眼笑,然后感叹。 这不是她第一次出来自驾游,也不是她第一次遇见稀奇古怪的、热情洋溢的人类。 当然,也不觉得在旅途中遇见这样的境遇,是对她的冒犯。 这是一种鲜活的精神气,除了在旅途里,其他地方都遇不到。 付汀梨转头,便看到在车里的女人,正若有所思地盯着手里的东西。 “是什么?”她凑过去。 “你说的有情人给我们的。” 女人扬了扬下巴,顺着她往下说,然后摇了摇手里蓝得有些发绿的盒子。 从里面掏出一张湿纸巾,慢条斯理地给她擦着脸上的血渍。 然后又把剩下的塞给她。 付汀梨稀里糊涂地接过,发现竟然是一包烟。@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或者这么说不太准确。是一个烟盒,揉得皱皱巴巴,蓝绿色包装。 翻开,里面还剩两根烟,剩下的空间里,被塞着一包用剩的湿纸巾。 “原来是给我们雪中送炭来了。”付汀梨眉开眼笑。 女人正给她擦脸,听她这么说,抬眼盯着她,“你倒是不怕遇见坏人?” “不至于吧。”付汀梨又把烟盒里的烟,就着夜色拿出来看,“都是中国人,还——” 她话停得太快,差点咬到自己。不过比起说出后面那句“还祝我们有情人终成眷属”,她还是宁愿咬到自己。 但就算她没咬到。女人大概也发现了她停住话头的突兀。指腹似有若无地蹭过,笑得又懒又颓, “怎么?你是觉得……我们不能算是有情人?” 付汀梨坦诚摇头,“不知道。” 她不能确定她们能不能算有情人,毕竟图新鲜图身子图同路有个能聊旅途又聊真实的伴,大概也能算一段情吧? 但她们应该不能终成眷属。 付汀梨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加“应该”,她明明知道,分道扬镳的结局已经注定。也知道,她和她压根都不在乎这个结局。 她太不应该加个应该了。 女人望住她,没有再继续就“有情人”这个话题往下说。 只表情不咸不淡地扔了擦完的湿纸巾,那上面残留着一些半透明的红。 是女人脸上的血。 可女人却毫不在乎,只对着车内的镜子,很随意地擦了几下。 “到晚上了,我等会找个地方再给你上道药吧。”付汀梨皱着鼻子说, “这次不能再撕开了,不然搞不好会发炎。” 虽然知道女人应该不会在乎痛不痛。但她还是轻轻地补了一句, “也会比现在更痛。” 如她所料,女人只是漫不经心地应了一下。然后又拿过她手里的烟盒,拿出一根,又不知从哪里,掏出个火机,把烟点燃,然后自顾自地吸了一口。 明明这个女人拦住她的时候,连鞋都没穿,却还神奇地带了一个火机。 “你要抽烟?” 付汀梨好奇地问,说是好奇,但又觉得合理,毕竟这个女人抽烟的时候极其美,像是来自上个世纪末的电影里。 女人缓缓吐出一口白雾,轻轻拍拍她的脸。然后又笑,亮出烟盒,指腹划过烟盒上印着的一行拉丁语: Per aspera ad astra/循此苦旅,以觅星辰。 在弥漫的白色烟雾里,女人侧眸看她,淡淡地笑, “我们等会还有东西要买吧。” “什么?”付汀梨下意识问。 女人笑出声,似是旖旎,歪头望她,眼神说明一切,“你确定你成年了?” 付汀梨明白她的意思,不声不响地抿了下唇,温温吞吞地抢过女人夹在指尖的烟。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猛吸一口,然而第一次抽烟的经历不算好,即使这烟不那么辛辣,甚至有点淡淡的甜味。 她还是被呛了个满满当当,烟雾呛得到处都是,模糊了涌过来的夜色。 于是女人似乎被她的青涩取悦到,大笑,分明像是在嘲笑她太过年轻,不会抽烟还要逞强。 可下一秒,却又温柔地拿过她手里的烟,在她呛出来的白雾中,不由分说地吻住她。 将她口腔里四溢的浓烈气息全都驱逐,只剩下亲昵和在劫难逃的情。 分开的时候,印着刻度的烟燃到了底,只剩下隐隐约约的火星子。 女人笑着,漫不经心地按下火机,青色火焰跳跃,脸上的伤口鲜靡又暗晦。 然后对她说, “给我再买一盒烟吧,到洛杉矶之后一块还你。” - 这是她们的第二个吻,虽没第一个来得畅快淋漓。 但却多了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柔情,发生在浓郁又甜淡的白色烟雾里。 甜淡的是那缭绕的烟,浓郁的是同她同路的女人。 至于第三个,应该是发生在咸湿的海水气息中。 或者,这第三个根本不能算数。 毕竟这种东西,应该只能像刚刚那样才能算数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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