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着,行了个礼,便要离开,却又被杨父叫住了。“急什么,”他将那沾了血的镐头直塞进小李哥的手里,“人还没埋呢。” “你!”小李哥此时是真急了。杨父此举,明显是要拖他下水! 杨父却十分镇定,又指了指自己:“要么,埋一个;要么,埋两个。你方才到我家时,还惊动了我家夫人。若埋一个,今日之事,便再无人知;若埋两个,谁都会想到,是你。你以为,自己逃得掉吗?” 小李哥愣了愣,又看了看地上奄奄一息的淑娘。被镐头砸破了头颅,纵使还剩了一口气,但谁都知道,她活不成了。于是,小李哥终于叹了一口气,眼睛竟湿润了几分。“淑娘啊,”他蹲了下来,帮淑娘合上了双眼,“对不起。就当是,让你入土为安了。” 小李哥说着,站起身来。在暴雨中,他用力挥动着镐头,挖动着被雨水浸泡松软了的土地,面朝黄土背朝天,勤勤恳恳,一刻都不敢懈怠。 “杨公,”他的坑已不知刨了有多深,“今日之言,还望勿忘!”他说着,收了手,回头看向杨父,手里却紧紧握着镐头:“可以了。” 杨父点了点头,又看向了地上的淑娘。小李哥却半点动作都没有,依旧紧紧握着镐头,面向着杨父。杨父见了,无奈叹息一声:“你们商人,就是鬼心眼子多。”他说着,俯下身去,将淑娘拖着,丢进了土坑里。 “埋吧。”杨父大手一挥,说。 小李哥应了一声,便又拿着镐头俯下身去,将坑边积土,一点一点地推了下去。天将明未明时,雨还未停,这里的地,却已如往常一般平整了。 杨父踩了踩脚下的土,甚是满意,微微点了点头。他又向小李哥伸出手去,指了指他手里的镐头,又勾了勾手指。 小李哥却只装作看不见,他对着杨父微微颔首,道:“杨公,茅屋漏雨,我的茶怕是要发霉了。两日后,我就会到别处继续进茶贩茶,到时,只怕就不能到杨公府上告辞了。” 杨父点了点头:“知道。” 小李哥依旧紧紧握着镐头,却对着杨父做了一个“请”的手势:“杨公,天快亮了,晚辈还是护送杨公回去为好。” 杨父点了点头,又低头瞧了瞧已被踩实的泥土,转身便走了。小李哥见了,不发一言,也根本不敢低头去看,只握着那镐头,远远地跟在杨父的身后,逼迫着自己忘记今晚发生的一切。 只剩了那林间泥土,一如既往,安静的可怕。纵有几朵野花冲破土壤,也无济于事了。 淑娘消失的第一日,村里人便发现了不对劲。杨父杨母也不知淑娘究竟去了何处,急得到处去找。村口卖茶的小李哥的脸色却不好了,为此遭到了好一通盘问。可小李哥却只是大哭不止,言说他的茶没防备都被雨淋坏了,血本无归。 杨家连着找了两三日,也没找到淑娘的去处。村里也有人帮忙去寻,却没个结果。村里一时谣言四起,说什么的都有。小李哥却在卖茶时深深叹了口气:“我早该知道,她不对了。” “如何?”有好事着如此问着。 “这里又不算偏僻,明明总是见到信使,可为何她总是说收不到杨松的信呢?这也就罢了,”小李哥说着,连连叹息,“她那日和我说话,说什么好像看到了杨松要接她去做诰命夫人。还说自己会占卜,能预知……你说说这,岂不是异想天开?” 众人听了,若有所悟,深以为然,连连点头,又七嘴八舌地叫嚷起来。“是啊,”有人说,“她娘就是个坏脾气的疯婆子!我先前看她成日里往这一立,什么事都不做,嘴里还念念有词,还当她是痴心一片……如今想来,竟是疯傻之症。” “是啊,只怕她早就等疯了。”有人附和着。 于是,淑娘得了失心疯跑丢一事,瞬间闹得沸沸扬扬。可人们却只把此事当做茶余饭后的谈资,再无人去寻她了。没多久,小李哥因茶叶受潮生霉,不得已离开了这里,外出进货。可这一走,他便再没回来。杨家老两口成日里长吁短叹,没人侍候着,看着也憔悴了许多。不得已,他们只得写信给了远在洛阳的杨松,叫他回来。杨松收到了信,果然连夜收拾了行李,急忙赶路,要回到家中,给淑娘张罗后事。 可是,村子里的人都没想到,他们并没有等到杨松回来。那夜,风雨交加,运河的风浪也急了许多,突然掀起的波澜打翻了一条客船。还好船上人不多,又有几个会水的,于是全船的人都被救了回来,只有一人踪影难觅。算来算去,那人竟正是急着回家的杨松。 报丧的人来到杨家后,杨家登时哭成了一团。杨父杨母抱头痛哭,又不敢相信自己多年心血培养出来的宝贝儿子就这么糊里糊涂的死在了风浪中,当即便要出门去寻。杨父在这村子里有些名望,毕竟他父亲好歹还是个长安的七品官。村子里的人见状,便都主动跟着要去寻找杨松的下落。 于是,浩浩荡荡的一行人就这样出发了。还好,他们连码头都没走到,就找到了失踪已久的杨松。但可惜的是,杨松,并不是他们自己找到的。 “诸位,”在那片树木高耸的林子里,柔和的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落在淑娘身上,一身血污的她就立在她埋身之处,远远地望着众人,唇边带着诡异的浅笑,“我把松郎,带回来了。” 她身后,是一具已泛白肿胀、看不清面容的尸身……不知在水里泡了多久了。而她依旧笑得温柔,如春日微风。 “杨家父母,张氏宗亲,”只听淑娘接着微笑说道,“如今,大家可以团聚了。”话音落下,无数藤蔓根茎破土而出,缠住了众人的腿脚。 “终于,团圆了。”她还在笑。笑声未止时,面前此起起伏的惨叫声在林子里猛然炸开,一声比一声更凄厉——
第25章 朝颜拭泪(十) 其实,淑娘也没有想过,自己还能够活下来。那夜的记忆太过混乱,具体发生了什么,她已记不清了。她只记得身体上的那些清晰的感受。 一开始,她还能感受到疼痛,那剧痛让她浑身麻木,却又能感受到有细小的蚂蚁在她身上爬行。可后来,疼痛渐渐消失,她只感觉到雨水的冰冷,在无边无际的黑夜里蔓延开来。渐渐的,她所有的知觉都开始消退,只有潮湿泥土的味道不断地窜进她的口鼻中……但很快,她连这个都感受不到了。最后,在那夹了草根爬虫的泥土彻底封住她的口鼻时,她仅存的一丝意识也荡然无存。 迎接她的,只有黑暗。 不,不只有黑暗。在一瞬间的静谧吼,有许多声音在她耳畔响起,嘈杂纷乱,让她喘不过气来。 “淑儿!” “淑娘……” “娘子。” 但最终这些声音里只剩下了一个声音,一个清脆但急切的女声。 “淑姐姐!” “淑姐姐——” “淑姐姐,我来……帮你。” “淑姐姐……”淑娘缓缓睁开眼来,清晨的曦光让她一阵恍惚,“从没有人这么称呼过我。” 想着,她坐起身来,环顾四周,却怔了又怔——她竟已回到了未出嫁时的房间。家里亮亮堂堂,窗明几净,喜气洋洋,她的床头,正放着一身崭新的嫁衣。 “淑儿。”门被骤然打开,淑娘定睛一看,竟是母亲。母亲满面喜气,竟毫无病容。 “娘……”淑娘看见母亲,眼泪不自觉地落了下来。 母亲看了,也不舍起来,却不得不拉着她去梳妆:“傻淑儿,哭什么,女子总要嫁人的。快别哭了,过来梳妆,今日,可是你的好日子,不能哭的。”母亲说着,忍泪拉着她去梳头,又宽慰淑娘道:“那杨家的孩子,我见过,好模样、好才气,你跟着他,不会受苦的。若是想家,便回来瞧瞧,我和你爹又不常出去走动,两家住得这么近,你若想回来,随时都可以,家里总是有人的。” “爹……”淑娘喃喃,眼泪却掉了下来。母亲见了,忙为她拭泪,又捧着她的脸柔声说了许多话。可淑娘听着这些话,却一点都振奋不起来。 因为,她清楚地记得,在她十三岁时,她的父亲便因病去世了。 “好啦,乖女儿,”母亲拍了拍她的肩头,招呼她来换上嫁衣,阳光洒在她身上,“那杨家的小郎君,还在等你呢。”母亲说着,凝视着她,又对着她硬生生挤出来一个笑容。 淑娘看着母亲的双眼,愣了片刻,满是悲戚的面容上竟乍然勾出了一丝笑意。“好,”淑娘眼含泪水,却微笑着,缓缓从牙缝里吐出了那两个字来,“我……嫁。” “她为什么要嫁!她为什么还敢嫁!”崔灵仪看着这一切,恨铁不成钢,气得在花轿后面急得跺脚。 方才,她不知拦了多少次,不想让淑娘上那花轿。可如今这里只是一段回忆,她根本发挥不了任何作用,一切只是徒劳。 “稍安勿躁,”癸娘跟在她身后,开了口,又问着,“崔姑娘,事已至此,你还不愿意回去吗?” 崔灵仪听了这话,站住了脚步,又回头看向癸娘。“不回去。”她回答得十分坚定。 “你都看到她的结局了,还不回去吗?”癸娘问。 崔灵仪摇了摇头:“我没那么好骗。”她说着,又看向了那花轿,敲锣打鼓的送亲队伍好不热闹,可她却叹了一口气。“我知道,这里另有玄机,”崔灵仪说,“自来了这里,若无你干涉,我眼前所见,便只能是花妖所见。可自淑娘被活埋后,这一切却变了。你并没有拉我,我们却来到了这里,我不再是什么花草,我只是,见淑娘之所见。” 崔灵仪说着,又看向癸娘:“在淑娘成亲时,那株野花,似乎还没有那么大的能耐,不是吗?” 癸娘微微一笑:“崔姑娘,冰雪聪明,观察细致入微,癸娘叹服。”她说着,顿了一顿:“只是,我们真的该回去了。” “为什么,”崔灵仪眯了眯眼睛,又向癸娘凑近了些,“难不成,是你在害怕吗?” 癸娘只是颔首浅笑:“崔姑娘,你真有趣。” “怎么说?”崔灵仪直起腰板,抱臂立着,看着癸娘。她鲜少听到这样的评价。 “急着去扬州见旧友的是你,如今在这里不肯走的也是你……崔姑娘,你还真是古道热肠,生了一颗侠义之心,路见不平,便要出手相助。”癸娘微笑着说。 崔灵仪听出了她话里的奚落意味,便冷笑一声:“不曾想,你一向寡言少语,挖苦起人来,却也不差啊。” “彼此彼此,”癸娘依旧微微低着头,“只是,崔姑娘,我真的很好奇,你为何要这样做。明明,扬州还有你牵挂的人,你怎么竟肯耽搁在这里呢?” “想知道吗,”崔灵仪问着,却脸色一变,“自己算去。”她说着,扭头便走。这些日子,癸娘总说些她不喜欢听的话,她正没好气呢。
福书网:www.fushutxt.cc免费全本完结小说在线阅读!记得收藏并分享哦!
201 首页 上一页 26 27 28 29 30 31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