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癸娘,你……”她犹豫再三,还是开口问道,“你需要进补吗?”她不知道这样问是否合适,但她想,癸娘现如今需要的绝对不是晒太阳,而是活人血肉、死人尸气。 癸娘微微一笑:“你如今这般模样,还想以身食我不成?” 崔灵仪见她语气轻松,这才稍稍放下心来。“只要你开口,”她说,“我随时可以用剑。”她说着,想了一想,又补了一句:“当然,你不开口也可以。” 癸娘闻言,微微摇了摇头:“崔姑娘,你不必如此。”她说着,坐直了身子,手指轻轻摩挲着木杖。她似乎察觉到了什么,又一伸手,正好接住了一片落叶,将这落叶小心拈在了手中。“那夜有很多郑家人丧命,”她说,“我已趁机吸食了些尸气了。” 她说话时,并不顾及王婶就在不远处,声音一如既往。王婶听见,有些疑惑地回头看了过来,见二人神色如常,她这才又低头扫地。 崔灵仪看了一眼王婶,又不自觉地压低声音对癸娘说:“可你看起来依旧很虚弱。是否尸气进补的效果,不如活……” “崔姑娘,”癸娘柔声打断了她的话,“我知道,你很是关心我。可这毕竟是我自己的事,还是让我自己处理便好。”她说着,松开了手,任由那落叶沉进泥里:“我已经习惯了一个人处理这些事了。你没有因此而疏远我,我便已很感激了,但是,我也并不希望你因此对我……另眼相待。” 她的声音很轻,崔灵仪听了,却不由得一怔。她知道,癸娘还是在回避这个话题,她心里明明是介意的。她早已忘记了该如何用凡人的方式解决问题,只时刻记着自己身为“巫”的职责,而每当她履行“巫”的职责时,她的身体却又会空乏痛苦。她身为巫的一举一动都在透支着她的灵力,让她成为人群中最为怪异的那一个,从而引来无数无知愚民的恐惧憎恨和伤害……她怎能不介怀呢?而她偏又做出云淡风轻的模样。 崔灵仪实在不知该如何是好了,她看着癸娘,心中五味杂陈。她心里竟生出了些极端的想法来,她宁愿癸娘大口喝着她的血,那样她心里倒还能安宁些……即使她也说不上来,为何那样她会觉得心中安宁,她知道这样的想法实在是不可理喻。可癸娘拒绝了她,她不会这么做,她早知道她不会这么做。 她想帮她摆脱这一切,可她看起来好像根本不想摆脱这一切。她明明就坐在她身边,却又觉得她离她是如此遥远。她本以为,她不再孤独了……可当癸娘拒绝她的好意时,她心中还是会被孤独带来的无尽落寞淹没。 或许,是她太贪心了?她有她的路要走,或许她本不该多加干涉。君子和而不同,她虽不是君子,但朋友间的相处之道,亦离不开这几个字。崔灵仪垂眸想着,最起码,如今,她就在她身边,她不再是孤零零的一个人。 “癸娘,”阳光下,崔灵仪又开口问着,“我们,是朋友吧?” “自然是了。”癸娘轻笑着,给了她一个肯定的答复。 “好,”崔灵仪放心了些,“那便好了。”她说着,悄悄看了一眼癸娘,又道:“有这一句,我便放心了。” 癸娘颔首一笑:“崔姑娘,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你,尽管放心。” “嗯?那我放心什么?”崔灵仪故意问着。 “我漂泊多年,居无定所,来处已荒芜,亦无可去之处。如今,我能和你结伴而行,便如同江上落叶。水往何处,我便向何处。所以,”癸娘微笑着,循着崔灵仪的气息扭过头来,面朝着她,“你不必担心我会突然离开你。” 崔灵仪愣了又愣,她没有想到癸娘会忽然说这些。她不觉鼻子一酸,竟想落泪,却又连忙忍住,对癸娘憋出了两个字:“多谢。” “只是,崔姑娘,有些话,为人友者,不得不言,”只听癸娘又提醒着她,“鬼神之事,已有成规,并非你所想那般简单。这次,你只是斩杀了郑家先祖的在天之灵,便被反噬至此,若是遇到更为强大的鬼神,只怕性命不保。答应我,以后,千万不可如此冲动了。” “知道啦,”崔灵仪应了一声,“我也不是那般不自量力的。” 又休养了些时日,熬过了酷暑,崔灵仪觉得自己有些精神了,便又急着要赶路。这些日子,她在村子里打听了一圈,都不曾听闻有姜惜容的消息。看来,她不曾来过此地。崔灵仪惦记着找她,便又急急忙忙地带着癸娘上路了。 她一天找不到姜惜容,她便有一天的愧疚不安。她总是在想,若是当年她绕过了洛阳城,她会不会早就找到了她?若是她没有被困在洛阳城几个月,一切会不会改变? 想着,崔灵仪不禁叹了口气。她知道,这些问题是永远不会有答案的。而她唯有找到姜惜容,才能让自己心安。 又走了些日子,鸣鵙啾啾,流火西沉,两人一骡也到了宿州地界上。世道不太平,常有流寇山匪,有时还能遇到几方乱兵……崔灵仪甚至都分不清他们都是在为谁而战,她甚至早就不清楚当今圣上是哪一位了。哦,不对,是哪几位。 在这样的世道上赶路,行程总是被打断,她也着实快不起来。但是,她身边总有同行之人,除了癸娘外的同行之人。那些人是附近的灾民,据说山火没能控制住,把田烧了个干净。没有收成,又逢战乱,他们不得不背井离乡,另谋生路。 “那边也在打仗了?”路边休息时,崔灵仪盯着双双,问着同在树荫下乘凉的老伯,手里却还掰了半个饼递给了身旁的癸娘。即使她这一路省吃俭用,走到这宿州时,她还是难免拮据起来。起初,她和癸娘每人一天能吃一汤一饭,后来变成了一天一饼,到如今,便是每人一天半个饼子了。 老伯叹了口气:“打,怎么不打?去年一年好容易安生了一整年,我还以为天下太平了,没想到,这又打起来了。我们没了田,又怕被抓走当壮丁,实在是没办法,拖家带口地离了家乡,来讨一条出路。”他说着,红了眼眶:“我们大人还撑得住,可怜我家小孙子,才两岁,竟饿死在了路上。” 崔灵仪见他一家都面黄肌瘦的,尤其是那十二岁的小姑娘,感觉只剩了一把骨头,头发也疏松枯黄,个子也根本没长起来,看着只有八九岁的模样。她看着,不禁动了恻隐之心,可见这里还有一大家子,她便又挪开了目光,仍是死死地盯着路边吃草的双双。“那,你们要去何处?”崔灵仪问着,啃了一口饼子。 “谁知道呢?”老伯说,“且走且看吧。我不信,天下之大,难道就真没有能活下去的地方?”他说着,果然又悄悄瞟了眼路边的双双,吞咽了一口口水,又笑着寒暄道:“姑娘,你这骡子,长得真好。你们,还有个小车啊!” “嗯,确实,”崔灵仪垂了眼,把手里的饼子都塞进了嘴里,好容易咽下去,又一把将癸娘拉了起来,“时候不早了,我们该继续赶路了。”她说着,拉着癸娘的手,便去了骡车跟前,又拍了拍双双的鼻子:“好双双,又该辛苦你了。”说着,她便扶着癸娘上了车,驱车而行。 如今,她还是先顾好自己吧。 待到骡车走远,崔灵仪回头看了看方才歇脚的地方,又没忍住叹了口气,一种无力之感霎时间涌遍了全身。“他们确实可怜,”她说,“我也确实狠心。” “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癸娘说,“这话我听过,想必你也听过。独善其身,也只是乱世之下的无可奈何。” 崔灵仪抚上了自己的剑:“可我讨厌这样的‘无可奈何’。” “你是侠义心肠,”癸娘说,“乱世之中,能有一副侠义心肠,便已是难得了。” “你可抬举我了,”崔灵仪笑了,自嘲说道,“见死不救的事,我做了太多了。” “可伸张正义的事,你也做了很多。”癸娘安慰着她。 崔灵仪微微蹙眉,眼神中闪过一丝落寞,却又故意做出一副冷心冷情的模样:“罢了,尽管丢开,不必再管。洛阳城里的教训,我还记着呢。”她说着,又连忙岔开话题,道:“唉,我们还是想想,该怎么弄些钱财吧。我们的钱,已经所剩无几了。” 若是再不想着开源节流,她和癸娘只怕一天连个饼都吃不上了。 一路想着,一路走着,两人总算在天黑前进了宿州城。宿州城里也是一片萧条,据说几个月前刚有乱兵洗劫了这座城,如今,城里的民生还没恢复,街上只有无家可归的流浪儿,连个摆摊的人都没有。 崔灵仪看着这景象,不禁叹了口气。这座城已经没了生机,她若是想在这宿州城里赚些银钱,只怕是难上加难。 也罢,且先歇一晚。待到明日,她再去城里四处逛逛,打听姜惜容的下落,也暂时寻个可赚钱的活计。 想着,崔灵仪带着癸娘找了一家客栈,暂且住了下来。客栈很小,诸般起居用具都不齐全,二人仿佛只是住在了一个有顶有床的大街上。崔灵仪看着这陋室,又看了看癸娘,纵使她知道癸娘不会介意这里的环境,但她还是难免自责起来。癸娘的气色还是很不好,她该照顾好她的。 “你先休息吧,”她对癸娘说,“我去四周看看。” “好。”癸娘点了点头,便放下了木杖,在床边摸索着坐下。崔灵仪静静地看了她一瞬,便转身离开了。 “老板。”崔灵仪下了楼,到了一楼门前,叫了一声。客栈还没关门,月光透进来,洒在地砖上。客栈老板正坐在门槛上,佝偻着背,向外张望着。 “姑娘,何事啊?”客栈老板头也没回,问着。他看起来正是壮年,可一开口,这声音却无可避免地染了些沧桑。 崔灵仪开口问道:“不知老板有没有见过一个姑娘,和我一般年纪,左手腕上有块红色胎记。” 客栈老板仍是没有回头看她,却摆了摆手,道:“没见过。” 崔灵仪微微蹙眉:“她叫姜惜容。” 客栈老板依旧是向外张望着:“没听过。” 崔灵仪见他答得这般草率,心里登时窜起了火来,却又不得不强忍下了。“那,敢问老板,”她努力压着火,“你在看什么?” “等客人来啊,”客栈老板却先不耐烦起来,“连着十天了,只有你们两个客人,我这客栈也要赚钱吃饭的啊。” 听到这里,崔灵仪便知自己没必要再问了。“好吧。”崔灵仪说着,转身便要走,可刚走没两步,她却又听见客栈老板在骂骂咧咧。 “他娘的,”客栈老板咬牙骂着,“老子要是个姑娘该多好,这会儿,不就有营生了吗!” 在这世道里,这样的话总是有许多意思的,且往往都是不太好的意思。可崔灵仪还是停下了脚步,立在楼梯上,问着:“敢问老板,是什么样的营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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