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她想起这是小满家的陵墓,随即明白了什么,瞳孔微微一缩。 那口剑…… ……原来就是十四霜! 当真想不到啊。 此前,她只听说十四霜是闻名于世的宝剑,但再强也不过干将、莫邪,纵使再锋利,又怎能奈何得了鬼士之身? 可她确确实实是不曾想到…… 十四霜居然以剑器之身,修成了仙道。 世间的兽羽鳞虫修成仙家,死在她弯刀下的亦有不少。可十四霜这样的剑仙,就连她这般鬼道元老,也是闻所未闻。 但她很清楚,这口剑一旦杀进魂身,不仅仅会痛,而且真的会魂飞魄散。 奴兀伦锁紧眉关,无间诀刺青涌流到指尖,双刀“唰”一声仗在身前,鬼火一丝丝爬满了刀口。 看来这帮废物,远比想象中的要棘手呢。 ——非得速战速决不可了。 弯刀一振,七七四十九重无间袭遍魂身,紫焰掠出尖锐的鬼啸声,猛奔着萧凰杀来! 萧凰往树丛里扫去一眼,藉着剑光觑见隐隐招摇的红影,心神遂凝定下来,挥起十四霜迎向来敌。 一霎时间,弯刀与霜刃疾影交错,“乒乒乓乓”千百碎金声绵延成一条线,数丈内鬼火流转,仙芒飞溅,此起彼伏间,还夹带纷飞不知是谁的血滴,真真是撕咬得你死我活。心怀宿仇的一人一鬼都使尽浑身解数,稍有半点不慎,都是身死魂灭的下场。 而在一旁的桃林里,趁着萧凰正与奴兀伦苦战,子夜上下飞纵绕了一大圈子,用百道红丝布下天罗地网。待得机关已成,她摇了摇耳际的桃铃,满林子“叮叮叮”齐声作响,手中丝线一放,巨网朝战圈里飞快收拢! 萧凰听得子夜的暗号,剑招上破绽一卖,挺身跃后一大步。奴兀伦待要追击,足踝却猛滞了一下,四面八方上百道红丝错综袭来! 换在别处,以她的身手未必躲闪不过,然而这仙桃林大大压制了阴鬼的道力,步伐不由得慢下三分,红丝勾连成蛛网,死死缚住她的手足与腰身。 “这……天杀的狐狸!”奴兀伦本来全力对付萧凰,全未料到子夜暗中埋伏,心下又恨又急,体内的无间诀突飞猛涨,周身鬼火怒燃,竭力想烧断那一根根红线。 “快上!”子夜一声催促,萧凰便将虎口抵住剑格,手臂运足了内劲儿,待要将十四霜射出去,给厉鬼来个一剑穿心。 然而当她臂膀展到尽处,马上要脱手掷剑时,却忍不住迟疑了。 她看到红丝与紫焰的包围中,那厉鬼绝望又透着疯魔的眼神。 她又想起十八年前,自己是如何在客栈里,把她一刀刀逼到自裁的绝境…… 而直到今日,她都不知道那场疑点重重的祸端背后,到底藏着怎样一种真相。 她满可以掷出十四霜,深深刺穿那厉鬼的心窝,让她和真相同告湮灭,换自己一个心安理得。 可是……可是…… 萧凰的手颤个不住。 ……她做不到啊。 就在她犹豫的片刻,奴兀伦的无间诀也拼尽了极限,缠身的红丝一根接着一根烧焦崩断,鬼火如触手般托起弯刀,携万千弧光激飞而出。因她临危时触动了更深的执念,使得这鬼火的势道比初时还要迅猛十倍! “萧凰!”子夜一声急喝,挺身往圈子里扑来,奈何那锋利的飞火密密麻麻,没冲出多远,已是寸步难行。 萧凰回过神来,立刻舞出剑花挡住数众的飞火。然不曾想那两口弯刀拐了个大弯儿,竟是从后方偷袭而至,待她返身要挡,那狠辣的刀风已要斩上她天灵盖! “当——”危急之下,温苓在后围放出一条赤练甲,勉强震歪了一口弯刀。可余下那口弯刀急势不减,任萧凰再怎么闪避,还是深深嵌进了肩头,鲜血恣肆喷出。 重伤所至,萧凰身子晃了晃,勉强跃开丈远,手中的十四霜哪里还握得住,“呛啷啷”砸落在地上。 温苓见状,忙冲上去托住她的肩,拔出那口弯刀,指尖灵力涌动,为她飞快愈合深能见骨的刀伤。 可拖延这一时,奴兀伦身上的鬼火越发凶烈,最后几根红丝越烧越细,只怕下一刻便会尽数崩断! 千钧一发之际,那青白色身影渡风而来。子夜抄起地上的十四霜,生生以肉身承住雨点般的锋利流火,一个箭步逆势上前,手中的长剑毫不迟疑地挺刺出去—— “嚓——” 寒霜浴血,贯心透背。 奴兀伦的瞳仁狠狠一缩,又如黏稠的墨一样无力晕开…… 鬼火渐渐熄了下去。 “呼……呼……” 子夜虽也负伤极多,忍不住大口喘着粗气,但她仍要死死抵着十四霜不放,甚至还要一毫一厘地推进更深。尸血一行行滑下剑锋,鬼息碰撞着灵气,“滋滋”作响。 她看到那厉鬼的指尖微微屈动着,凋零成极碎的彼岸花须。魂身就这样一点一点地,归于比死亡更混沌的虚无…… 可偏在这时,前方“嚯”一声响,又现出一道迅厉的黑影,“唰唰”几下斩断所剩无几的红丝,抢抱住气息奄奄的奴兀伦,踉跄着倒开一大步。 子夜猜道是另一鬼士赶来支援,当下不敢轻慢,强撑着一身剧痛,挥起十四霜朝那鬼影砍去。 可砍到半路,突然间手心一滑。定睛看时,十四霜竟已不翼而飞。 子夜愕然抬头,却看到那道剑光一闪而落,变回了那个银衣燕尾的妙龄少女。 她只能看到她的背影,定定站在那厉鬼身前,很瘦削,又很落寞。 十四霜怔怔看着那鬼影,向前迈了一步,又迈了一步。 ……步伐既迟缓,又胆怯。 随后,她哽咽着嗓音,嗫嚅了好一会儿,才艰难唤出声来:“小满。” “你……你……”小满紧盯着眼前的少女,脸色剧变。 十四霜一语既出,泪落潸然—— “我是霜儿啊。” “是……是你……”小满抱紧怀里的师父,手抖得很凶。她拼命按住她心口的重创,可尸血还是止不住地溢出指缝。 那是十四霜留下的重创。 ……几乎害死了她的师父。 “十四霜……十四霜……”无间诀的刺青漫至颈上的那道剑痕,小满的眼底涌出血泪—— “为什么……为什么又是你!” “小满,我……”十四霜欲言又止。 “二十年前,你害死我全家。后来,又害死了我。现在……又要害死我师父!”小满声声落恨,“到底要毁掉我多少次,你才会甘心!” “我……我没想……”十四霜急于解释些什么,可小满压根不容她说话。她背起奴兀伦,一转身飞上断崖,消逝在昏暗的墓道里。 十四霜踉跄着追了两步,藏在袖里的荼蘼花束落了出来,无声滚了几滚,雪白的花瓣碎开一地的不堪。 “小满。”眼看着鬼影无踪,她也无力再追,就那么失魂落魄地站在原地。 我辜负了你。 ……又一次。
第86章 荼靡(一) 墓道深处,零星的仙桃花时闪时灭。穿过一排年深日久的旧棺,尽头是一口整洁的半新棺。 这新棺打扫得十分干净,盖上布置着好些朵荼蘼花。有些还是刚摘的雪白鲜嫩,有些却已经枯萎泛黄。 棺木前,跪着那娇小的一袭银衣。哭咽声时断时续,又怎能诉尽绵绵不绝的断肠悲。 十四霜就这样跪在小满的棺前,哭得声都哑了。 萧、夜、温三人远远站在后首,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知该怎生上前劝慰。 三人半路遭遇鬼士,本来就心境沉重,难得遇到能杀鬼的十四霜,眼见局势有了转机,可谁又能想到,这小剑仙竟和那鬼士有过什么不为人知的羁绊。是福是祸,又有谁能知? “仙祖说,让你去劝劝。”温苓拽了拽萧凰的袖角,转述巳娘所言,“十四霜和小满的事,关乎谢家当年的惨案。若不知其中来龙去脉,这场冤孽也永远不得疏解。” 萧凰叹了口气。她已经什么没心思追究谢家案的阴谋了,只是看十四霜爱而不得的处境,倒是和自己有一点相通。她轻轻走上前去,抚了抚她的肩膀。随后坐下身来,静静陪在她一旁。 “小满……她说的对……” 十四霜抽泣好一会儿,才颤声说话了。 “我就是个怪物……” 我是个怪物。 世人都叫我——“十四霜”。 我不知自己生于何地,降于何年。 只记得,我第一眼见到的光,是血红色的。 ……血色的天日,血色的沙土,血色的人。 许多年后才知道,我出生的地方,叫做沙场。 我生于最阴暗,最血腥的年岁。 四野割据,烽火不息。金戈满地,铁甲峥嵘。 锻造我的王,为了赋予我极致的杀性,不惜搜罗这世间最罕有、最奇异的质材。 铸我的金,是清明金。 清明为金之精,赋予我坚不可摧的质地。 熔我的火,是天地劫烧。 劫烧为末日火,赋予我毁天灭地的道力。 淬我的水,是九泉水。 九泉为地狱水,是地府里赏善罚恶的一面镜,照得清罪过种种,欲念万千。 欲念万千,最重是杀念。 杀念,就是剑与人相连的脐带。 当我照见主人的杀念,便能唤起无与伦比的杀性,屠万众于一夕,毁天地于一炬。 有了我,王领兵横征四方,所向披靡,一统八荒,终结了拉锯数十年的阴暗与血腥。 我照见王的欲念,懂得了贪婪,暴虐,嗜杀——掌人生死、踏平天下的快意。 后来,战乱结束了。 我照见百孔千疮的土地上,重新修起高大奢华的宫阙。那些饱受摧残的岁月,如过眼云烟般告诸遗忘。 我就在盛宴中央,王的身旁,照见一众千形百态的肉食者,放歌纵酒,尽欢极欲。 我照见当权百官的欲念,附凤攀龙,争权夺贵,懂得了骄奢,虚伪,谄媚。 那夜里,他们尊我为至宝,奉我为神明。 云云中,不知是谁引了一句诗——“满堂花醉三千客,一剑霜寒十四州。” 从那一刻起,我有了名字。 他们都叫我——“十四霜”。 我曾以为,战乱平息了。我的命运,也已落定尘埃。 但事实并非如此。 我并不是结束,我只是个开始。 烽火终有燃尽时,但人心的杀念永无止息。 新朝甫立,看似平定了外患,但内乱也从此孳生。 我成为王侯将相明争暗抢的重器,我听到朝野上下传言蜂起——“得十四霜者得天下”,我顺着鲜血汇就的长河,从一个权贵手中,流到下一个权贵手中。又从道貌岸然的宫廷,流到了不加遮饰的草野江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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