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年间,我换过许多主人,也照见越来越多的欲念。 我照见子弑父,臣弑君,同门操戈,夫妻反目,结党营私,谋奸构陷。有的主人平步青云,气焰熏天;有的主人一落千丈,全族灭顶。我记不清每个人的容貌,但似乎都是相差无几的嘴脸。 见得多了,我也懂得了更多。 我懂得了残忍,懂得了仇恨。懂得了阳奉阴违,明枪暗箭。懂得了给某个素不相干的人,扣上某个我并不甚懂的罪名,从而心安理得,杀之而后快;懂得了为着某个我并不甚懂的目的,罔顾一切,不择手段…… 随之猛进的……也是我越来越可怕的杀性。 我的剑锋上,照见过百余年林林总总的欲念,流淌过太多无名无姓的鲜血,亲吻过太多死不瞑目的冤魂。 而这些,都是我杀性的源泉。 到那时,我的杀性已经远远凌驾于每一个新任的主人。他们以为,他们在操纵我,可事实上,他们才是我的奴隶。 或者说,每一个人……他们都是欲念的奴隶。 欲念疯长,杀性蓬勃。不知不觉间,我已沦为彻底失控的怪物。我经过的每一个地方,尸积山壑,血染云巅。 久而久之,终究是有人发现了我的异常。 我记不清那人是谁,大抵是朝中一员武将罢。他怕被我的剑气蛊惑,不惜自伤心脉,最终克制住自己的欲念,将我封存在厚重的剑鞘里,掩住了诱人心智的杀气。 从那时起,我躺在暗无天日的剑鞘里,沉睡了很久很久。 偶尔,我会想起我经历过的数百年,想起我懂得的那千百种欲念。 我想,我已经懂得差不多了。 红尘人间,也不过诸如此类。 可直到……直到…… 直到那一天。 我重见天日的那一天。 那天,天色有点热。 正在沉睡的我,忽然听到剑鞘外传来一声笑。 这笑声,对我很是新奇。 我不怎么听过人说笑,纵是听过,也大多是笑里藏刀,皮笑肉不笑。 可那一声笑,就只是很干净、很纯粹的笑。 这一笑,我便醒了。 随后,有人将我缓缓拔出了剑鞘。 以往他们拔我出鞘,总是一个比一个凶狠,一个比一个凌厉。 可这人的动作很拖沓,又很笨拙,像是从来没有使过兵器一样。 然后,我感到那久违的、浓郁又明朗的日光,洒满了我的剑锋。我全身熠熠发光,想是好看极了。 与此同时,我收敛多年的杀气,也终于舒展开来。 我甚至有点迫不及待了—— 真想看看这又是怎样一个主人,眼底藏着怎样的欲念,又将怎样屈从于我的邪性,大杀特杀,喋血四方。 紧接着,我被人平平托了起来。 一翻面,我便清清楚楚地,映照出那人的眉眼。 没有贪婪,没有暴虐,没有嗜杀。没有骄奢、虚伪和谄媚。没有残忍,没有仇恨,没有不知所以然的你死我活,不择手段。 ——那只是一个小女孩,干净、娇气、可爱。 她一双柔软又好奇的目光,不偏不倚倒映在我的剑脊上。 我仔细寻了很久…… 寻不出一丝一毫的杀念。 我照见她的眼底,是另一种东西。 ——我从来没有见过、也叫不出名字的东西。 我照见她弯起了眼睫,拣起一支雪团儿似的花苞,簪在了我的剑锷上。 我降世数百年,有人拿我称王称霸,有人拿我谋朝篡位,有人拿我报仇雪恨,有人拿我伸张所谓的“正道”,有人什么也不为,只是为了享受杀戮的快感…… 可从来不曾有人,在一个艳阳高照的晚春,将一朵洁白无瑕的荼靡花,簪在我的剑锷上。 我照见女孩儿清澈的瞳仁,她也在凝望我的剑身。 她摸到我身上刻的名字,歪过头想了一会儿,随后叫了我一声——“霜儿”。 她叫我,霜儿。 以往数百年,我只是杀人如麻、披靡天下的神剑十四霜。 直到那时,我成了“霜儿”,成了一个小女孩最钟爱的玩伴。 尽管,我不能言语,不能行动。我唯一能做的,就是陪在她的身边,听任她的照顾,照见她头顶的日升月落,收下她每一个春去夏来时,簪在我剑锷上的荼蘼花。 她凑到我的护手旁,悄悄告诉我她的名字。 ——她叫小满。 我照见她给我洗澡,喂我吃饭,给我缝衣裳,偷拿她娘亲的胭脂与青黛,为我画一副奇形怪状的妆。 她喜欢背着我荡秋千,我照见湛蓝的长空时近时远。 她喜欢夏夜里带我去看萤虫,她说它们的光芒都远不如我的亮。 谢府里的秋树结了果子,她定要举着我去够果子,比所有人摘得都要多。 冬天我被大雪埋进院子里,非要等她找不到快急哭了,我才会故意闪一闪剑身的光。 我也照见过她的父亲,那个温文儒雅的男人,总是无奈地训斥她,说我太危险了,不许她再与我玩耍。他会让下人把我收好,藏到谢家的某个角落。可不出三天,她一定会把我找到,等她爹爹又抓个正着时,抱住我嘻嘻地笑。 如此这般,我陪了她整整两年。 这两年,我照见了许多,遗忘了许多,又懂得了许多。 我照见她的一颦一笑,照见晨曦与斜照扑进她眼底的光,照见那一朵朵簪在剑锷上开了又谢的荼蘼花。 我似乎全忘了自己的杀性,忘了贪婪、暴虐、嗜杀,骄奢、虚伪、谄媚,忘了残忍与仇恨,忘了那些记不清缘由的你死我活,不择手段。 我……我好像又懂得了…… 懂得了她的喜怒哀乐,懂得了相伴可以无需任何目的,懂得了付出也可以别无所求。 懂得了…… ……爱。
第87章 荼靡(二) 十四霜回忆到这里,不由得止住了。 她拈住一片脱落的花瓣,本想轻轻揉一揉,可那花瓣承不住她的剑气,散成了碎屑。 三人围在她身旁,都想说些什么,却都说不出来。 她们都心知肚明,接下来发生了什么。 十四霜眨了眨眼睫,拦住小心翼翼的泪光。 那时候,我以为我懂了些什么,其实我……我…… 我什么都不懂。 我只是一口剑,只是一个怪物。 正如很久以后,赤狐仙尊说我的那样。 我心性混沌,六识残缺,不明善恶,不辨是非。我的杀性变幻无常,只要照见邪念,便会很快移情易性。我虽看得透人心,却不知要怎样像一个人那样,去爱另一个人。 这世间大多人,都是杀念的奴隶。 而我,又何尝不是呢。 我甚至……都不知要怎样控制自己那毁天灭地的杀性。 甚至……甚至…… 当我不由自主毁掉一切之后,我都不清楚自己做了些什么。 我甚至不明白,为什么一向喜欢我的小满,会忽然变得那样害怕,那样绝望,那样的陌生。 她藏在被血浇透的荼蘼花下,眼底再也不见初时的爱念。破碎的眸光里,只剩下空空荡荡的恐惧与仇恨。 我看到她的瞳仁里,倒映出血气逼人的剑锋。霜刃上流淌的丑恶与不堪,怎么也流不完。 从她的目光里,我第一次惊觉到,自己是一个怎样的怪物。 也是第一次,冒出那样的念头—— 我再也不要当一口剑了。 我想变成人。 后来,那人自断手臂,我被摔在了地上。 污血蒙住了我的剑身,可我还是努力闪耀着清光,照见小满那孤零零的背影,越逃越远。 那时候,我多么渴望我是一个人,一个跟她差不多大的姑娘,追上去抱一抱她。 是不是那样子,她就不会怕,不会难过了呢。 可我还只是一口剑。我躺在地上,一动也不能动。 天色越来越暗,下起了混浊的雨。淤泥掺和着血污涂满了剑锋,我身上一定脏极了,脏得光芒都被掩尽,什么都看不清。 如果小满还在的话,她一定会嫌弃我不听话,把我放进热腾腾的水盆里洗澡,再用那细腻的白帕子擦干净。 ……我突然好想她。 雨水敲打着我的剑身,“滴答”、“滴答”像是在呜咽。 原来,剑也是会哭的。 当我再一次照见四周,已经不是在谢府了。 我照见一片深邃的桃林,枝头的桃花开得火红,云雾缥缈,不似人间。 我照见那老桃树下,盘坐着一个仙风道骨的女人。她有着火色的狐耳,火色的尾巴。她的笑意好温柔,像一滴通透的露水,囊括了大千万物。 她就是赤狐仙尊。 “师娘。”听到此处,子夜的瑞凤眼闪了一闪。 小时候,她隐约看得出,师尊曾有一个相爱至深的道侣。 师尊极少提起她,但总会在夜深人静时,去到那片古老的红桃树下,呆呆地站上一整晚。 子夜会趴在老树后,偷偷地看。她看到月色里,雪白的狐衬着纷飞的红英,天地间只余一撇孤独。 她也曾好奇,师娘是一个怎样的狐仙,又是遭遇了什么才会仙逝。可师尊压根不许她提及这些,平时就冷冰冰的她,更会凶到把徒儿骂哭。 以至于后来,子夜才从巳娘那里,听说了些许旧事。 她说,赤狐和白狐截然相反,白狐清冷不喜问世事,赤狐却是一副慈悲心肠。 她行走四海八荒,渡化那些迷途的妖魔精怪,指引他们行善积德,修仙入道。千百年间,她广结善缘无数,那火红的桃花也开遍大方内外。 然而,没有人知道她是怎么死的。 也许,就连师尊也不知道。 不过,十四霜能得师娘渡化,倒也不算意料之外的事。 十四霜放下碾碎的花瓣,续说往事。 我对仙尊说,我想变成人。 仙尊说,她看出来了。 只可惜,我是一口剑。 我生来无血肉,少六识,又照见过太多邪念,舔舐过太多人血,煞气无比之重,比起走兽修仙,别有一番难处。 我说,我不怕难。只要能修成人身,我怎样都情愿。 她又叹道,红尘很深,世道很难,七情六欲更是反覆无常,只怕不是我想要的那样。 更何况,剑只是器,没有烦恼,不会悲伤、痛苦、绝望。 但,人会。 她问我,变成了人,会不会后悔。 我说,我不后悔。 仙尊点了点头。 她用桃木烧起仙火,夜以继日烧了整整三年,才炼去我那沉积百年的、蛊惑人心的血气与杀性。 她用一颗桃铃系作我的剑穗。桃核为心,生根发芽,抽叶开花,塑成我的皮囊与骨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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