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自食其力,不偷不抢,已经足够了。放过自己,不要逼得太死。 段子书也已经可以自食其力,不偷不抢。 如果她放过自己,是不是也得放过段子书。 可是…… 一旦产生这样的想法,路知遥就觉得心里空落落的,像是什么极为重要的东西离开了她。这感觉,只有她当初下定决心联系大学时兼职的奶茶店老板说要当正式员工时,才有过。 放弃考研时没有过,因为她还有退路,名牌大学的本科生,比上不足起码比下有余,找个规模没那么大的科技公司也算是学有所用。 选择辞职时也没有过,因为她还可以面试其它公司,或者靠继续再度考研也可以。 只有她要做奶茶店正式员工时,才产生了这样的失落感,因为她确定,自己这辈子就这样了,注定要放弃前半生的努力。 现在,她又有了这种感觉。 如果放过自己,也放过段子书,那么意味着,段子书一辈子也就这样了。 打着零工,做个普通人,再也不画画,或者仅仅会画两个简笔画小狗。 段子书似乎已经接受了这样的生活,她都觉得没什么,为何自己心里有这样大的起伏。 她的大小姐,真真正正要一去不复返了。 已经破产了的,甚至接受自己破产了的,只想过普通人生活的段子书。 路知遥只是这样想,她的声音就哽咽起来。 “怎么了?”段子书听出端倪,她询问到。 “没什么。” 路知遥抬头看天,因为县城里入驻污染严重的企业的缘故,现在的天空看不到几颗星星。 如果段子书真的那样过一辈子,当然没什么值得谴责的地方。 可我们的过去的,那些明媚的午后,那段最为放松也最幸福的时间,那样的过去还算什么呢?它们终究只能存在于记忆了吗? 学业压力还没有压垮她,奖学金更是让路知遥头一次体会到衣食无忧,和仰慕许久的女神在一起,不用担心其它啰里八嗦的事。 那时候,她的腰还不至于久坐就痛,她的体检表还不至于让她不忍直视。 那么那么美好的岁月,那么那么美好的记忆,那么那么美好的段子书。 路知遥一边回答没关系,一边擦去眼角的泪。 第36章 矛盾 第二天上午,路知遥见到了晃晃悠悠起床的母亲。 母亲三十岁就开始长白头发,到了现在这个岁数,没有染发的话已经是满头白发,看起来比实际年龄还要大上许多。 路知行要是见到这样的母亲,会很惊讶吧。 酒精毁了她的身体,她衰老得太快了。 路知遥看着她,竟看不出自己从前仰望的那个身影。 母亲不是一夜之间苍老的,当然,谁都会有个老去的过程。但她的确是在一个极短的时间里,从一个不太精神的中年人变成了现在这副模样。 她发福了,在此之前路知遥以为母亲老了也会是一个瘦老太太。脂肪堆积在母亲的小腹和肩膀,她吃得少了体重却增加起来。 她剪短了头发,那些已经不如年轻时茂密的干枯的头发。 责备的话再也无法说出口。 作为第二个孩子,她正年轻的时候母亲已经衰老。诚然母亲从很早以前就已经不事生产,但现在,她的确已经到了一个应该退休的年纪。 路知遥无法像当初对待段子书那样,强硬地让母亲去找份工作。 她只是劝道:“去那老医馆里,给人写上几副字,又不累。” 现在的村里文盲少了,单纯识字已经没有什么地位,但母亲还写得一副好字,又长了许多白发,在这种尊崇老人的小村子里也能轻松谋生。 母亲夹了一筷子用酱油腌过的鸡蛋,摇了摇头。 姥姥抓紧说:“你妈都这个年纪了,何苦再为难她。” 姥姥比母亲大了二十岁,看起来却更精神些。 “根本不累啊,写几个字而已。”路知遥只能反过来绑架她妈,“好歹分担些家用,不至于让姥姥那么辛苦。” 姥姥立马维护道:“家里就你最年轻,哪有二十的孩让五十的娘出去干活的道理。” 这五十的孩还让七十的娘出去干活呢。路知遥撇撇嘴想。 母亲也不管这一老一小争论,夹起一条咸菜送粥。 路知遥空闲的时候帮忙去医馆问了。医馆的主人肯定是出去读过书的,知道路知遥母亲学历的含金量,也佩服她能写得一手好字。说如果能请她来抄抄方子,网上是有些闲人会买的。到时候按分成算,就算赚不几个钱,至少能帮忙交个保险。 回来路知遥把这事一说,连姥姥都有些心动。 可母亲还是摇头。对她而言既然不用写这几副字也能喝酒混日,干嘛还要去忙活呢。 姥姥说:“平儿,去做做也未尝不可。娘没几年可活了,这群小崽子们靠不住,你可得给自己谋生计啊。” 母亲倒是看得开:“给您老寻个好地方葬了后,我也随便找条河跳了。” 姥姥一听,可是又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丧起来,舍不得再让她的平儿出去干活。 路知遥一双白眼快翻得眼皮抽搐,照她们家这个经济水平,别说寻个好地方葬了,她姥路有荣女士死都死不起。她的平儿能从家里搜刮出火葬场的钱都算是勤劳一回了。 所以她亲自搬了个小板凳,坐在她妈身后,问:“整天在家里坐着不无聊吗?” “无聊不就出去了吗,不出去不就是不无聊吗。” 路知遥觉得她们家有种一脉相传的无解,偏偏只有自己没遗传到,所以注定要受气。 “干嘛就这么不想做啊。” 路知遥小声抱怨到。 母亲也好,段子书也好,自己为什么要多操出那么些心出去。提提手指就能做了的活,硬是不做。她们倒不担心钱啊后悔啊之类的,只有自己这个座下大丫鬟鞍前马后地担心。 路知遥只是随口一说,没想到母亲也随口回应了她。 “那多累啊……” 简单的一句话,却让路知遥应激了般从凳子上站起来。 “累?你嫌累?” 她可以接受母亲遭受打击后自暴自弃,不然也不会忍让了那么多年。在母亲开口为自己辩解以前,路知遥就已经帮她想好了借口。 无非是失望、疲惫,还有看开了。 从高精尖人才到农村小老百姓,这样的差距让人精神错落得了失心疯都不意外,失去了努力的动力也在接受范围之内。 可是母亲说什么,那多累啊? 路知遥一下子就炸了毛。 “谁不累啊,难道我不累啊?” 母亲抬起头,用一双混浊的眼睛看她,不明白路知遥为何突然这么激动。 “你嫌累,你……那我,我就,啊?我就活该啊?” 路知遥想起了很多。比如她年幼时为补贴家用编筐子,母亲却喝了酒呼呼大睡。她理解母亲的苦楚,但不可能接受母亲只是因为嫌累所以不做。 她的话断断续续,声音发抖。 路知遥想从很多方面指责母亲,但她这辈子都没以这样的姿态与母亲对话,她以为自己终于能够反抗,就像段子书一样。 可实际上,因为太过激动,她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 母亲依然平静地看着她,路知遥卡壳了,说不出话来了。她盯着母亲那张衰老的脸。从这一成不变的表情上,她看出了一丝麻木。 不是平静,不是洒脱,不是遭受迫害后逃离的大彻大悟。是僵硬,是麻木,是被酒精侵蚀后的空洞。 “……”路知遥顿了顿,“你还记得热力学第一定律吗?” 母亲麻木的脸上没有出现裂痕,她没有像路知遥想象中被迫离开自己热爱领域的学者一样,无论记得还是忘却,总要因为当年的记忆被提及而流出热泪。 母亲仅仅流露出些许疑问,不知道路知遥为何突然提起这个。 “你,你……啊,你……” “问这个干什么。”母亲缓慢地把脑袋转回去,捏起酒杯:“现在谁还用得上这个。” 原来母亲早就放过自己了。 她一遍遍提起过去,不是惋惜那些被迫放弃的理想。就像路知行说的那样,只是为了陷入自怜自艾的自恋。 母亲早就放下了,段子书也要放下了,路知行就没拿起来过。放不下的,从来只有路知遥一个。 所以她活了该一样照顾着,哄着,仰卧起坐般在放下与放不下之间痛苦地摇摆。 这么累,不就是活该吗。 母亲永远也不会重回学术场了,她哪来的根据去做不切实际的梦,以为如果有人能供养母亲,也许她就能在空闲的时间里在草地上推演她的公式。 她的母亲,只是一个在学习上顺风顺水惯了,所以遇到困难后就果断放弃了还要念念不忘自己成就的自恋狂而已。 她到底在期待什么啊。 原来那些继承下来的梦都只是她的臆想。 这么一看,自己也挺自恋的。路知遥想。 母亲没有对她承诺过,是她自己觉得母亲就是这么厉害的人,完美的受害的理想主义者。 然后,惯着她,供养她,恳求她。让我看看吧,让我亲眼看一次吧,你口中那个辉煌的岁月到底是什么模样,我无法做到,所以请你让我看一看吧。 “我一直给你交着养老保险。”路知遥说,“还有五年就能提款了。” 母亲握着收音机,一边喝酒一边听评书。 “但是这五年,我不会再给你交钱了。” 母亲扭头看她。 “生活费也是。”路知遥继续说,“我知道你这个年纪也干不了什么活了,但我开始供养你的时间太早了,就当是提前还上的贷款吧。我想换个大点的房子了。” “老二……” 母亲缓慢地开口,路知遥却不想听她说什么,转身离开了院子。 “我要回家了。” 这青墙红瓦的村子不是她的家,从有记忆开始路知遥想的就是如何离开。她喝不惯这里的水,太硬,装水的缸子里有厚厚的一层水垢,她想要离开了。 逃离,然后放过自己,像路知行那样没有任何束缚地度过一生。 那些带有禅意的小故事里总是这么写的,主角因为某些不起眼的小事大彻大悟,终于参透人生的道理。 可实际上,冲出院子被冷空气激得打了个喷嚏后,路知*遥就已经感到后悔了。 她从来没那样和母亲讲过话,融入进骨子里的东西没有那么好改变。路知遥真正想看到的是母亲能振作起来,戒了酒,哪怕只在这小小的村子里做个文化人也好。 路知行怎么能那么随意地说走就走,甚至踏上不知目的地是何方的列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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