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秀看柳泫之点头,提到嗓子眼的气终于松下去了。 巨童还在田垄中定着,每隔两三个钟头,柳泫之都会过来确认一番,每次来,李奶奶都裹着厚被子坐在田埂上,时不时看看巨童,说一些话,大多都是饿不饿,渴不渴之类的。 柳泫之和谢钰来的时候,李奶奶会很谨慎地看着她们,生怕她们把她的长福带走。 “要走了。” 柳泫之轻声打了声招呼,李奶奶浑浊的眼睛立刻警觉了起来,她颤颤巍巍弯着背,站起来,整团棉被都开始颤抖,好似站不稳。 “我不许任何人带走长福。” 跟来的村民哄道:“仙姑是给长福超度,做好事的,她这样不人不鬼不能去轮回,放她去吧。” 以往他们就是这么诓骗了她的。 李奶奶站起来还不如长福的肚子高,但她依旧痛苦地直起身来,眼神固执坚韧,决然地站在长福面前。 她早已不是那个被轻易蒙骗的女人了,没人能骗过她。 “你们要把长福扔掉,我不许,谁也不能带走我的长福!” “你的长福早就死了,这是怪物。” 后面的人没有多少耐心,几个人涌上去想去抓李奶奶,柳泫之拦住了他们。 “这里面不是还有你们的孩子吗?你们怎么能说她是怪物,她就是因为对你们生出怨气,才会变成这个样子的。” "即便是怪物,也是你们养出来的。" 柳泫之心里早就生了郁气,她也是自小就被扔出去的,这些人一口一个不人不鬼、怪物,她怎么听,怎么不舒服。 柳泫之目光冷冷,语气却压制的还算平和:“我和你们说清楚,要是她怨气不消,就算我送走了巨童,那些婴孩的怨气还是会纠缠着你们的,叫你们的子子孙孙都逃不开。” 几个村民不再敢说话了,呐呐应好,再好声好气地继续哄着李奶奶放行。 柳泫之心绪不稳,偏头去念清心诀,谢钰则是代她施法运尸,暗暗放出一丝鬼气,将巨童悬空离地面一厘米。 不细看只以为巨童是自己移动了起来。 巨童一动,李奶奶也用不着人劝,颤颤巍巍地跟在后面喊着叫着‘长福’。 村民见识了两人的‘仙术’,一边盯着二人运巨童的背影,一边小心翼翼地护着李奶奶,生怕一个跟头给人摔没了,叫仙姑不帮他们了。 法场的鲜花供果、三茶四酒、三荤四素、香宝蜡烛已经备好,谢钰将巨童安置在棺木内,柳泫之先将定身咒加固了一番,才退出阵中。 到场的村民中有人手中拿着老旧的拨浪鼓,糖纸衣,还有些小孩的衣服,她们神情哀哀,眼里蓄满泪水。 也有人黄纸香烛,白衣素面,还有叫来了二十多岁的孩子一起跪在阵边磕头赎罪的。 李奶奶被李秀抱住,一遍一遍的喊着‘长福回来’,李秀耐心安慰,却止不住李奶奶的眼泪。 设阵之前,柳泫之还有话告知他们。 “你们要诚心忏悔,让婴灵感受到你们的真诚、痛苦、惭愧和亏欠,以用来化解他们的怨气。” “人在做,天在看。”柳泫之目光扫过几个尤其不屑一顾的面庞,神情淡淡,“话我只说一遍,今日过后,谁被怨气纠缠,时运不济,先问问今日的自己是不是真心悔过。” “不要欺人,不要欺鬼,不要欺天。” 大家连连称是,柳泫之便叫她们把陪葬品依次放入棺椁。起先谁也不敢先动,一个哭红了眼睛的女人先走上来,然后才有陆陆续续的人跟上来。 柳泫之叫谢钰看着,而自己去一边准备净寐阵了。 她先用香在棺材周围插了一圈,并留个缺口,等所有人都放好陪葬品后,在巨童身上扑撒了一层礞石粉末,而后在棺材周围摆了一圈柳树枝,再用一根香插在了刚才那圈香的缺口上。 这是茅山术的净寐阵,是对付尸变的阵法,所谓净寐,是"让死者入土为安"的含义。 茅山术认为,死者诈尸,是因为身体三魂七魄没走干净,用这个阵法可以将体内残留的魂魄完全冲出身体。 在馆周围刻的九个洞,叫"阴闶",诈尸,大多是由于死者死的不甘心从而心存怨气所致,而这"阴闶",就是专门用来释放亡魂怨气的。 净寐阵一完成,棺壁的九个阴闶中就开始流出黑气,阵中平地起风,好似有什么东西在疯狂的游走。 风啸如鬼啸,棺木中的巨童开始嚎啕大哭,几十张嘴大张着,漫天满地都是凄厉的哭喊声。 天地似乎都被怨气压暗,突然,一阵疾遽的旋风在阵外卷起一股一股的尘土,吹倒栅栏上的几块朽木,村民们惊恐于突然而至的狂风,纷纷向柳泫之求助。 “定心。” 在这种关头,没人不敢不听柳泫之的,她们能做的只有惴惴不安地祈祷着一切顺利。 “轰隆—” 阴云密布的天空中传来了隐隐的雷声,闪电横过天际,仿佛劈开苍穹。 一滴接着一滴的雨水坠落下来,猛烈的在她们身上砸出湿润的痕迹,如豆子大,越来越疼,越来越密集,最终连成了铺天盖地的水幕,像是试图冲刷明净这片肮脏污染的地界。 没人不信柳泫之的话了。 人在做,天在看。 已经分不清是巨童的哭声,还是狂风的呼啸,奔走咆哮的风卷起沙砾和草屑,裹挟着倾盆暴雨,把山谷搅得凄凄惨惨。 所有人都匍匐在地上瑟瑟发抖,她们开始忏悔,开始哀求,开始痛哭。 从天亮哭到天黑,把身上的白衣跪拜成了满身是泥,从流涕痛哭变成了气弱声嘶。似乎要将她们孩子的哭都还回来,才肯罢休。 风渐小,雨渐停,疲精竭力的众人终于得到了孩子的原谅,她们眼中明明重燃希望,却在愣神之后,蓦地悲痛大哭。 哭什么? 哭她的孩子终究不忍她受苦。 超度仪式很成功,巨童在棺木中安息,所有的眼睛都闭上了。搬来的干柴火和稻草杆子将她团团围住,大火燃起,反射出油一般在沸煎的火焰来,照亮了这方天空。 “终于....” 有人忍不住叹息,语气庆幸。 被其他人齐齐扫了一眼后,立即闭上了嘴。 李奶奶不再哭喊了,她嗓音沙哑,哀求:“我想再看看长福。” 李秀不忍李奶奶伤心,搀扶着她想远远看一眼棺。 柳泫之和谢钰沉默地收拾着坛上的香烛,此起披伏的惊呼声顿然响起,两人抬头去看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 桎梏着李奶奶半生的棉被终于被火焰剥落,她也终于走到了她的长福身边。 所有人置身于冬日的荒凉原野中,一面冷得抖抖瑟瑟,一面烫得赧颜汗下。 那‘多福’的李奶奶在她们眼前缓缓燃尽。 连同于禁锢她们一生的拍喜。 她们不可置信又凄然泪下。 男人问:“我们.....我们以后找谁去沾喜?” 女人也问:“去找谁?” 李秀满脸是泪,火光在她眼中不停地闪烁,她抹了抹眼睛,厉声质问:“.....没人逼你们了,你们为什么还执迷不悟?” "多少年了!为什么还在执迷不悟!" 李秀回头看着她们,怒不可遏,指着那些不知所措的脸,“打的女人,你们要忍受;打得是男人,你们要陪着!你们到底什么时候才能被打醒!!!” 李秀在火堆前,崩溃大喊:“我恨死你们了,你们打不醒骂不醒,这么多年了这么多年了!” 所有人都不再说话了,她们相互看着,还是迷茫不解。 李秀哑然,她也不说话了,和她们对望着,对望着...... 她终于觉得累了,她流下的泪水被火焰蒸发,目送远方最后一丝抚慰般的淡淡的余晖消失在天际,然后长长地吐出一口气,大哭大笑,最后都归于平静。
第58章 湃溪村12 - - 随着民智的开化,在拍喜民俗渐渐消亡的年间,李阿福是湃溪村里最后一个被正式拍喜的女人。 李阿福和她的名字一样,是个有福气的女人,家里是给镇上的土地主家送菜的,家里不缺吃不缺穿,那个时候的女人能读到初中都算是顶天好的了。 要是能读到高中,在家里都是当着宝似得供着的。 李阿福高中毕了业,找了个小老师的工作,和孩子打交道,谁碰上了都夸一句文化人好。 家里眼看她年岁到了,就寻思着给她找个好人家,这一来二去,就看上了当时村长家的小子李焰,李焰在厂子里做管理人员,福利待遇都不错。两人高中又是同学,虽然谈情谈不来,但胜在聊得来。 在两方父母的努力撮合下,李阿福和李焰成了家。 两人郎才女貌,相敬如宾,连吵架都是和和气气的,真像是城里人的读书人,在整个湃溪村里都是独一份的。 邻里算着日子等着他们生出个小才子来,这一算,就到了第三年。 李阿福的福气好像都落在了自己头上,这肚子一年两年三年都不见大,李焰的父母急,李阿福的父母也急,什么补汤补药都往两人嘴里灌,可就是没动静。 周围邻居就说,得拍喜了。 从村口开始,就拍了两步,立马被匆匆赶来的李焰赶忙拦住了,分了枣,笑呵呵地说着意思意思就行了,拿着棒子的村民也没办法,只能兴致缺缺的打道回府。 一年一年都是如此,年年都是李焰抢断了拍喜,这一整村子里的女人几乎都被打过一圈,偏偏八九年生不出娃娃的李阿福一点事没有,整天拿着书看,像城里的女作家。 “做文化人的就是不一样,整天就知道看书,看成书呆子,也不知道生娃娃。” “学校里的娃娃这么多,她怎地不羡慕?不会是个石头肚子吧?” "我看是村长家里福气到头了,娶了个木头桩子回去供着,要是我的女人是这样的,我可不要嘞...” “会生娃会干活,贤惠才好,长那么漂亮,读这么多书,连个娃娃都不会生,那不就是白白当了女人了嘛...." 闲话传着传着,李焰父母不高兴了,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只晓得那一年,李焰他爸进了医院,李焰在医院了没赶回家。 那一日,从天一亮打到天黑,李阿福的父母哭着喊着叫她应声,李阿福就是不应声。 平日里纤纤弱质的李阿福唇齿咬出了血,也不肯说一个‘生’字,没有了丈夫的洒果驱离,村民们你一棍我一棒把李阿福赶进了李奶奶的屋子。 李奶奶一生孩子就是个男娃娃,家里就出了一个女娃娃,还是个龙凤胎,叫人羡慕得很。她老公面上光彩,逢人就夸自家取了个福媳妇儿。 李奶奶走哪就被夸到哪儿,被捧成了多福娘娘,谁家的娘子都叫她打生拍喜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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