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探望她的小辈说姥姥这是在担心外孙女,家里跟你年纪相仿的差不多都成家有归宿了,你也赶紧趁着姥姥还能看见赶紧带回来一个。 也是挺可笑的,我当时竟然觉得那话有道理,说不定姥姥听到好消息就真能好起来。 亦柔来看姥姥的时候,是以我朋友的身份。 我们坐在病床前,给她削水果吃。太大块太硬的都不行,等到咀嚼能力也退化,就只能榨成果汁、果泥用吸管或勺子喂着吃。 姥姥盯着亦柔看,半晌舍不得移开眼,喂进去的汁水顺着嘴角流下来,来不及拿纸巾,亦柔伸手去接。 我抽出纸巾为她擦拭,纸巾上沾着血。 是我削苹果时不小心割到手,竟然感觉不到痛。又或者那点痛早就被更大的痛苦掩盖。 眼泪就堵在心头,积在眼眶,怎么也落不下来。 姥姥撑着力气把手覆在我手上,我俯身去听,仔细拼凑着希望能够读懂她那些音节里的意思。 她说,我知道你妈对我好,她很辛苦。 她说,最放心不下的就是你。 “姥姥,我有爱的人了,我会很幸福。” 我拉住亦柔的手,与姥姥的手握在一起。 那双混浊的眼里滚出一滴泪,她含糊着道:“好、好…” 眼泪不知道什么时候决堤,是悄无声息的。 医院楼梯间里,我伏在亦柔肩头,看到她湿了一大片的衣服,才意识到自己哭了。 整个人的力气被抽干,靠她支撑,才勉强能站着。 “亦柔…”我不断叫她名字,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她以收紧的拥抱回应我:“我在,会一直都在。” 我苦笑,亦柔都开始学会撒谎,有谁会一直在呢。 医院里老旧的窗子被寒风撕开一条缝,楼梯间的门被外力推开,楼道里的暖气与楼梯间的冷空气同时撞在我脸上,像一记耳光。 开门的是我妈。 她连月操劳的脸上已经麻木到看不出任何表情,呆滞地看着我和亦柔缓慢分开。 “阿姨…” 仿佛没有听到亦柔叫她,对我道:“家里要商量姥姥的后事,你赶紧过来。” 我已经懒得去猜想她有没有看出我和亦柔的关系,母女间是存在心电感应的,或许什么都不说,才是最好的选择。 * 姥姥走的那天,我连着烧了一天一夜,没赶上去送她。 那天总是醒一会儿睡一会儿,断断续续做着梦。 梦里都是姥姥送我离家的画面,先是我上大学的时候,后来是去北京工作。 小城里那个老车站,在记忆中无比清晰,模糊的只有姥姥的脸,我已经记不起她更年轻时候的样子,只记得每次临行前,她都会往我的行李箱里塞好多吃的。 有时是八宝粥,有时是杏仁露,又或者是别人顺手送给她的苹果。 “这些哪买不到啊,我去的又不是穷乡僻壤。”我每次都这么说,然后偷偷地拿出来。 “走吧走吧,小没良心的。”姥姥冲我摆摆手。 我们互道不必送。 等烧终于退了,我妈也办完了姥姥的后事回到家中。 她整个人很平静,擦干净鞋上沾着的泥,那是去老家后山上的墓地里沾到的。 “你姥姥心疼你,不想你送,那山上的路可难走。” 然后沉默着钻进厨房里,做了锅西红柿疙瘩汤。 是姥姥喜欢吃的。 饭桌上,我将姥姥的话转述,告诉她姥姥心疼她,没有无视她的付出。 扒饭的手顿住,她没有说话。 收碗筷的时候叹了口气:“我该做的都做到,该尽的孝道都尽到,也没有对不起谁,也该为自己活了。” 我很少半夜起夜,那天半夜起来却是怎么也睡不着。 听见我没睡,我妈抱着枕头来敲我的门:“跟妈妈睡会儿吧,你过几天又要走了。” 已经记不清我们多久没有睡在一起,我小时候要是看到过恐怖的镜头,晚上一定会做噩梦,也像这样,抱着枕头跑去找姥姥或者妈妈。 只要拉着她们的手,便能很快进入梦乡。 没想到直到现在,这个习惯依然奏效。 迷迷糊糊间,像是梦中传来的声音,不悲不喜,只是陈述一个事实。 她说:“妈妈没妈妈了。” * 2020年农历年大年初三,我返回北京。 这次没有姥姥塞的零食,有的是我妈托关系拿到的口罩和消毒液,临上车前把我裹得严严实实,口罩都要带两层。 下了火车很难打到车,我坐了好久没坐的公交车。 车上甚至只有我一个乘客,直到终点站也只零星上来过两三个人。 进门前,亦柔仔细为我消毒,我像个提线木偶似的任她摆弄,好像已经停止了思考和反应的能力。 确切地说,从姥姥去世那天开始,我就已经成了具行尸走肉,机械进食、机械洗漱,为了确保生命体征而活下去。 只有在亦柔怀里的时候,我才有种活过来的感觉。我们窝在沙发上,从夕阳坐到日落。 冬天的夜是一条被打湿的棉被,又长又重,压得人喘不过气。 快要窒息的时候我起身开灯,对亦柔笑道:“头发太油,我先去洗个澡。” 热水冲下来,灵魂被化开,我好像活了过来。 突然意识到,我似乎是对姥姥去世这件事抱有庆幸的。 她不是突然离开的,在此之前,病痛已经折磨了她将近半年。 在这期间,她不能出去遛弯儿、不能吃喜欢的食物、不能约着同伴打麻将… 这样活着又有什么意义呢,最大的意义就是给家人以安慰,可我们真的需要这样的安慰吗? 浴室热气蒸得人发晕,脚下一滑,我跌倒在地。 等被亦柔清理干净,我俩蜷缩着窝在柔软的棉被堆里,以孩子在母亲子宫里的姿态。 我在她脸上摸到了泪水。 亦柔很少哭,我此刻有些羡慕她。 “亦柔,我哭不出来。” 姥姥葬礼那天,亲近或疏远的亲戚朋友,每个人都能在她灵前放声嚎哭,作为被她爱着的孙女,我哭不出来。 亦柔蹭过来亲吻我的额头,轻声道:“因为你太难过了,人难过到极点,是哭不出来的。” “可是姥姥去世那天,我也没有很难过,我甚至有些庆幸,她解脱了。” 对着最亲近的人,我拿刀剖析着自己的内心,撬开那些阴暗的地方给她看。 “这个世界糟糕透了,她可能是死在了最好的一年。”我已经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像被人勒紧脖子,却挣脱不开。 “不是这样的,她从没有离开。”亦柔抱紧我。 “每个人都会离开这个世界,也终将回归这个世界。” “按照能量守恒定律,宇宙中的能量不会被制造出来,也不会被毁灭。 组成我们的每一个粒子都来自于宇宙,可能来自猛犸象,可能来自积雨云,或者是月球上的一粒尘埃。 那么我们死后,组成我们的粒子也会归于宇宙之中,成为海鱼,成为飞鸟,或者其他看不到的东西,从未离开。” 亦柔轻轻拍着我的背,哄小孩儿似的。 一直颤抖的身体终于归于平静,她的话把我的记忆拉回到童年的某个时刻。 可能是某个下过雨的午后,姥姥在老家的院子里揉面,准备做包子。夏日里蚊子多,她怕我被咬,总会在我腿上、胳膊上拍一层又一层花露水。 我会趁着她蹲下来的时候抱着她的头,帮她拔掉白头发。 小伙伴在墙那头喊我,我蹦哒着跑出去,经常将她没完没了的叮咛抛在身后。 那天我转身了,因为我看见一朵很像她的云,指给她看。 “姥姥的名字里有云,她会变成一朵云的,对不对?”我低声问亦柔。 “是,会的。”亦柔答道。 堵在心头的气得以疏通,湿漉漉的眼睫毛粘在一起,开合间带出淅淅沥沥的眼泪,继而是倾盆大雨,止也止不住。 那天我哭了好久,真正理解“人在伤心到极点的时候是哭不出来的”这句话的意思。 那种难过不会及时爆发,但如影随形,然后在某个很寻常的瞬间,冷不丁刺你一下,就痛彻心扉。
第39章 影视寒冬 2020年的春节档消失,无数电影院停关。几乎全行业居家办公,复工通知一延再延。 亦柔新公司的办公地点还没有选好,就收到了投资人撤资的消息,影视行业的未来不容乐观。 虽然是居家办公,她每天的工作量依旧没有减少,公司的核心团队没有组建好,管理和内容上的事务都压在她身上,一睁眼就是开不完的线上会议。 真正闲下来的是我,骆杨原本有部戏要年后进组,他人是到横店了,却被封在当地。 等了一个月又一个月,大家都以为下个月可以开机。 突然就慢下来,每天就只想早中晚吃什么,我定时定点从外卖APP上抢菜,先抢到再说,然后再看能做什么吃。 厨艺倒是突飞猛进。 北京这边还好,物流和仓储算正常运转,社区还会经常来送爱心菜。 远在横店的骆杨向我发来求助,说是快要断粮了,我发动朋友圈人脉看看有没有谁能给他点救济粮,结果人家不要生菜要熟食。 [别给我送蔬菜了,我不会做,没有炒菜米饭送点可乐面包方便面也成] 我翻了个大大的白眼儿,少爷还点上菜了,我这都不一定能抢到可乐。 正准备回他爱吃不吃的时候,吕言颜给我发来消息。 [小园姐,你不用担心,我住的地方离骆杨近,以后我做好饭都给他送过去] 我这才记起来,吕言颜这次和骆杨同在一个剧组,很多在横店长期驻扎的演员会在同个小区租房子,大概吕言颜也租在了那里吧。 [谢谢言颜,不用啦,我正在给他招生活助理呢。] 让吕言颜去帮骆杨,工作上我怕俩人传绯闻给我增加工作量;私人情感上,我也不希望像吕言颜这种小白花沾染上骆杨那种纨绔子。 这种状况持续到3月下旬,剧组终于开工。 亦柔那边也传来好消息,剧本差不多打磨出了初稿,也迎来新的投资人入场。 我俩好像从来没有过这样密集黏在一起的日子。这让我观察到她的另一面,她真的是个生活白痴。 闲下来的时候最喜欢做一些灵机一动的创新菜,比如把切片的黄瓜红烧,把整块的牛肉清蒸… 最可怕的是,她在做菜上受到打击之后,开始把目光转移到别处。 比如玩儿我。 理发店不开门,我茂盛的刘海儿长得乱七八糟,只是抱怨两句,她就心血来潮要给我剪头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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