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今日没穿官服没配令牌,来往人群中倒是乐得自在。 正当江将军不知往何处去的时候,脚下突然就多了一块布,被裁的破破烂烂的揉成一团,撞在地上被打散开来,漏出里面不算好看的花纹来。 江缔沉默几秒转头向布飞出来的方向看过去,也不知是谁扔的这么有准头,差一点就能正中她。 是从一间成衣店出来的。 门前用显贵的金色洋洋洒洒的写着三个大字—— 金缕阁 江缔不准备在街上傻站着,既然这东西掉到她面前了那怎么能不去看看。 最重要的。 江缔听见了里面若有若无越来越近的争吵声。 而且还有人进去了。 果不其然。 金缕阁算是京都数一数二的布行,绣品精湛成衣漂亮布料高雅足奇,为京中夫人小姐青睐之地。 而现在这里头除了来买东西的过客,还有正中间对峙的两个人。 其中一人站在右边的楼梯上,身上穿着件青碧色和柳黄色相交的衣裳,什么花纹也没有但这样有些招摇的颜色穿在他身上,不知是绣娘做工好还是他本人仪表堂堂,竟没有显得多花里胡哨。 “怎么,不讲理?前些日子说好的十匹蜀锦现在就拿三匹来充事?”那人与自己的衣裳实在是相配,吵起来丝毫不占下风“蜀锦没全,做不好衣裳布庄一分钱也别想拿!” 右边的女子把头发全部梳起来,欲言又止的看着眼前的男子却被他堵的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想来也是自知理亏,好不容易插上句话都断断续续的“何展池,我不是说过了,那是布庄经营不过来……” “那是你们的事,十匹蜀锦的钱都付了又不退钱又缺斤少两,信不信我去官府告你?” 那人说的句句在理,江缔看他大概也不是做不出来告官府的事情,总之那女子确实被唬住了,暗骂一声出了金缕阁的门。 “记得把东西补回来!” 那人说完之后看上去十分畅快,满脸笑颜的继续招呼客人,跟他刚刚吵架时咄咄逼人的样子可大不同。 江缔靠在墙上饶有兴致的看着眼前的事,看着看着,眼里就挤进了一些边上的成衣和布料 和按理说不该出现的人。 也难怪金缕阁的生意好,这衣裳确实都是一等一的好,眼前的几匹绛紫和藏蓝的布,她娘最是偏爱,不同样式同一种颜色的衣裳有许多件。 江缔看着自己身上带了荷包,不知道能不能在柳氏面前献个殷勤。 想着突然脑中浮现旁人的身影,似乎淡色的衣服与她更是相配。 总之买了坏处不大。 江缔招呼堂倌来把布好生装起来,空闲时便看见另一头的人有些愣神的看着面前月白色的布料,明明不缺这一匹布的财钱,可偏是只看着不知是打量布匹的质量还是在……睹物思人。 江缔不得而知,她也不知这匹布有什么不同。 但是如果是那个人,自然而然,要多关注一些。 他睹的什么物,思的又是什么人。 第18章 济世 江缔还是 第一回到大理寺狱来。 大理寺毕竟不是平常的地方,能进来的无非就是三种人——犯人,官员,还有像她这样脱了关系使了银子进来的。 江缔一只脚刚踏进牢狱的门间感觉到周身的光线好像在牢房的压制下暗淡了几分,外面正好的阳光跟里面似乎一点关系也没有,半点光辉也不肯施舍给里头的犯人。 “将军请。” 前头引路的小厮看上去毕恭毕敬,实际上心里谁也不知道打的是什么算盘,按部就班的把江缔带到一处牢房面前。 “多谢。” 江缔别开目光往他手里塞了一个布袋子,对方肉眼可见的高兴起来,连带着声音都比之前高了几分。 果然是有钱能使鬼推磨。 当她出现在大理寺门口的时候大理寺卿的脸色顿时不自在起来,看向边上无辜的少卿,最终还是无可奈何的放她进来了。 江缔想着,看着面前的牢房向前走了几步,里头只靠几根烛火维持光亮,一点微茫正好撒在下面的人身上。 那大概就是李拂棠。 她缩在角落里把头埋在臂弯里,头发乱糟糟的,身上的衣服也有缝补过得痕迹,看来剪刀没入徐老爷胸膛的那一刻到大理寺她没少被徐家的人“报复”,就算是现在厚重的衣服也遮不住她手上瞩目的伤痕,仔细看的话,李拂棠在发抖。 江缔确幸她知道有人来,可就是不抬头,大概怕是徐家的人来找她麻烦。 于是她敲了敲铁栏杆,微微弯了腰“李拂棠,把头抬起来。” 这声音对她来说实在太过陌生,就连她慌忙中抬起的头,看到眼前的人正平心静气的看着她,李拂棠在目光触及的一瞬间就收回来自己的目光。 这样唯唯诺诺的人实在是不符合老段话中明媚大方的姑娘,江缔不知道她在徐家这几年受了什么摧残,但觉得李冠果然该死。 “你认识老段吧。” 江缔蹲下身子,隔着一道铁栏杆看着她。 “老段”这两个字像是一块大石头落到水面上霎时激起了涟漪,李拂棠抬头有些胆怯的注视她,小声开口“这……这位小姐,贱民认识……段叔他可是出什么事了?” 李拂棠的声音有几分嘶哑,实在不像是桃李年华的小姑娘该有的。 江缔没有正面回答她的问题“你父亲死了。” 李拂棠听闻此事瞳孔微震,随即又恢复正常,亲生父亲去世的事甚至还比不上一个“老段”带给她的反应大。 李拂晓把自己又抱的紧了些“这些跟贱民无关了。” “是么?”江缔瞥向她揉搓着衣裳的手,有意无意的说道:“是老段杀的。” 这下李拂棠可是彻底激动起来,她冲破自己的一方天地跪走到江缔面前抓着栏,满眼慌色“为什么?段叔为什么要杀人?”李拂棠的声调一下子拔高,要不是两人之间的屏障实在太过坚固,江缔相信她完全可以出来去问个清楚。 “因为你。” 江缔的语气丝毫没有收到李拂棠的影响。 “我?”李拂棠不解,但她回想起自己还没有被卖的日子,逐渐明白了,可却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只能一遍遍的重复着“因为我……因为我……” 声音越来越小,知道听不见。 李拂棠呆愣着一副怅然若失的模样,就是现在被拉去处刑都不会有任何反应。 “爹娘从贱民出生起便嫌弃贱民是个女儿,要不是村长拦着,恐怕还不满月就被卖了”李拂棠突然苦笑开口,无神的眸子中似乎有水波,她低下头“哪里还轮的到贱民长的到这么大,到官府受刑呢。” 江缔早就做好了她说此事的准备,但无论怎么有经验的将帅也不可能次次胜利,江缔心里那一根弦还是被轻微触动。 “你恨他们。” “为什么不呢。”李拂棠没有之前那么战战兢兢,她坐在地上,手指拨弄着地上的干草“生了贱民却只当累赘,非打即骂,日日在贱民耳边咒说贱民怎么不死了去好叫他们夫妻两个再生个儿子,赔钱货偏偏要投到他们家,若不是他们,贱民此刻就是在街上乞讨也不至于沦落如此地步。” 江缔看她的手,新伤覆盖着旧伤,有些地方甚至可以用触目惊心来形容,她的手搭在腿上,最终还是没有什么动作,只是静静地听着她继续说。 “段叔一家没有子嗣,待贱民极好,大约也是应了那句生恩不如养恩大,若不是段叔和婶婶,贱民可以毫不夸张的跟小姐您说,贱民从来没有吃过一顿饱饭。” 李拂棠再抬眼眼中多了不少复杂的神采,怨恨,伤感,难过,羡慕,甚至是江缔看到了极为熟悉的感情。 “结果呢?亲爹娘卖了贱民,段叔一家都因贱民而死,”李拂棠的声音有些颤抖,不知是为了李冠而气氛,还是为了老段而哀鸣“贱民还以为,偷偷摸摸攒银子学医,就能让爹娘对贱民好些,但谁知道,他们只是会骂贱民不知好歹,抢了贱民费尽心思买来的书,把贱民卖了出去。” 李拂棠的声音抖得更厉害了,连字句之间还要停顿几秒才能继续往下。 江缔有些说不出话来,大概是这牢房中的气氛不大好,可她还是开口道:“不必自责。” 自责什么呢? 江缔说不过来。 不必自责老段因为为她报仇抛弃了原本的生活。 不必自责自己杀了徐老爷。 还是,不必自责自己的学艺害了那么多人。 李拂棠又从何窥探? “小姐既然知道这些,那相必也是去了贱民的老家,那实在不是个好地方,”她撑着脸挤出几分笑容“里外不通,世世代代靠山吃山靠水吃水,每家每户能出去的人屈指可数,一辈子没走到过京都,死在山里的人和满山的树一样多。” “村子里年年因为病疫要死不少人,可整个村子里除了祠堂的基本药书,再无别的途径看病,贱民就想,如果贱民有了这个能力爹娘,是不是就能对我不再那么坏了。” 李拂晓的泪水挤满了眼眶,可没有一滴落下来。 “但贱民被卖到徐府,说的好听是小妾,说的难听点贱民不过是买回来的玩物,每日做活,徐老爷心情好了就叫贱民去侍奉,心情不好就打骂贱民,正房太太善妒,每日都要来折磨贱民一番,贱民甚至有些时候都分不清,自己到底是徐府的人,还是牲口?” “可贱民做错了什么?”李拂棠的声音彻底放开来,连带着这几年憋屈的情绪全都发泄出来,泪水也随之而下“贱民不过是想要学好医术给村子里的人看病,不过是想做一个行医救世的医者,可满腔抱负还什么都没做贱民就得在徐府苟且偷生!” 李拂棠的眼泪止不住的流淌,流过她的面庞,被尘灰覆盖住的容貌也不过是被划出一道痕迹,却终归是无济于事。 李拂棠不知多少个日日夜夜只能在没人的角落痛苦,现在一切尘埃落定把自己的委屈全全倾诉出来,多年堆积的情绪一下爆发,她甚至要哭的喘不过气来“贱民的这双手,原本是想要救人性命用的,它也曾经翻过医书采过药草……但现在贱民只能用它来杀人,它只能变成一个沾满血污的杀人工具!”她喘息着,渐渐平复下来“贱民有时想,如果贱民是个男儿,大概就不会经历这么多不公平了,是不是不用在这里等死,而是在医馆里给人问诊看病,也能得个……悬壶济世之名?” 李拂棠用自己泪水还未干涸的眼眸看向江缔,小心翼翼的问道:“小姐,难道真是贱民的错?” “无稽之谈。” 江缔把她的目光收容到自己眼中,语气平缓“错的是谁都不会是你,你有什么错?你不过是生了个女儿身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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