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岁寒身上还背负投靠反贼魏恭恩的罪名,尚未恢复清白,贸然进入长安城内万一被认得她的官兵注意到,必然又是一场风波。因此她与谢缘觉便暂时借宿在了城郊麦香村的一户人家,颜如舜与尹若游则联袂前往长安城,悄悄去寻铁鹰卫大将军俞开霁。 长安城内外刚恢复太平,田野间还残留着战火的痕迹,但农人们却已开始重整荒芜的田地。 凌谢二人借宿的这户人家,原是同行难民中的一对夫妇。夫妇俩与兄嫂感情甚笃,原本多年来未曾分家,一直在这村子里过活。叛军袭来之时,一家人为去留争执不下,最后经过商议,决定兄嫂留守村庄,弟妹外出逃难,总归能留下一脉香火。如今战乱平息,夫妇俩回到故土,却见兄嫂早已亡故,他们不及悲痛,便埋头收拾起兄嫂留下的田地。 谢缘觉担忧他们伤心过度影响身体,也跟着去了田间,望着那对始终弯着腰的夫妇,终是忍不住上前,轻声问道:“你们才刚刚归家,还未来得及歇息,不累么?” 那对夫妇这才停下手中活计,直起腰来,抬眼望向远方。 “谢女侠,您瞧这一带的田地,大多都荒了。但我们这块地,麦子虽稀,好歹没全废。”那农夫抹了一把眼泪,“这定是大哥大嫂拼着性命,在战火里替我们守住的。若不好生照料,我们……我们怎么对得起他们?” “再说,人总要吃饭的。就算叛军已经投降,长安不会再有战事,今年若没收成,只怕我们……只怕我们也很难活下去。”他身旁的妻子嗓音微微有些哽咽,但稍一顿,目光中又露出坚毅之色,“横竖能收多少是多少。熬过今年,好生翻整土地,来年总能好些。大哥大嫂在天有灵,也会替我们高兴的。” 哪怕处于这般艰难境地,她的话里却仍带着生机,像荒田里冒出的新芽。 谢缘觉又有些震撼,如同那日听闻百姓们要寻谢泰报仇时一般震撼。她沉默下来,不再言语,只继续静静望着这对夫妇劳作,直到过了许久,她目光忽被田间麦穗吸引,面上浮现几分讶色。 “那是什么……也是花么?” “花?”那农妇循着她视线望去,笑道,“哦,谢女侠说的是那麦穗啊,咱们庄稼人确实管这叫小麦花。” “小麦花?”谢缘觉生平头一遭下田,自然也是生平第一次知晓麦子也会开花,更觉新奇,“怎地花期这么短?方才见它从绽到谢,竟不足两刻?” 农夫见她如此诧异,憨厚一笑:“本就是这样的。麦花抽穗后才开,这个时节啊,可关系着往后收成哩。” 谢缘觉怔了一会儿,喃喃道:“原来这世上花期最短的,竟不是昙花……” “昙花?那是啥?”夫妇俩面面相觑,十分好奇,他们这样的平头百姓,莫说见过,连听都不曾听过这等稀罕事物。 “昙花啊,那是一种极美的花,只不过……再美也比不得这麦花实在,比不得这麦花能活人性命。”谢缘觉回过神来,眼神逐渐清明,先回答完他们的问题,顿了顿,旋即又微微一笑,格外郑重地道,“就像,那些名留青史的帝王将相,纵有千般功业,又怎及得上你们耕田种地,养活天下。” 田间的风掠过麦花,也掠过谢缘觉的心头,刹那间她又想起那曾经困扰她多年的心结。 诚然,不止生命,便是所谓盛世,巍巍王朝,在这历史的悠悠长河里,亦如昙花一现,转瞬成空。 但这芸芸众生,古往今来的黎民百姓,他们的力量,他们的坚韧与意志,却像田间稻麦,纵使遭战火焚毁,来年春风一渡,又将破土重生。 生生不息,与天地同久。 “舍迦!”带着欣喜的欢快呼唤从田地那头传来,谢缘觉回首,只见凌岁寒疾步奔来,一把握住她的手腕,眼中闪着太阳般的光亮,“舍迦,我有个好消息要告诉你!” “好消息?” “是啊,其实我先前没同你说,自打我们离开春芜山,回长安的这一路上,我夜里入睡时再没有做过噩梦。所以方才我安顿下来,就想着再练一练那菩提心法试试,没料到还真比从前顺畅许多,一口气突破了滞碍。”凌岁寒终于看到了希望,眉目舒展,语气轻快,“舍迦,或许归一法师遗书里所言不假,这两本秘籍确实相辅相成。”
第230章 千人所指独夫毙,一麦虽微万世香(五) 长安城内,颜尹二人悄悄进入俞宅。一直等到日暮时分俞开霁归家,双方这才碰面。她们也不多做客套,直截了当说明了来意。 俞开霁闻言怔在原地,震惊得无以复加,好半晌说不出话来,只吞吞吐吐道:“你们……你们……” “*我们怎么了?”颜如舜笑得轻松洒脱,语气里不见丝毫惧意,“弑君大罪,俞将军是要拿我们归案么?” 俞开霁揉了揉隐隐作痛的额角:“以颜女侠的轻功,就算我想拿人,能拿得住你吗?” “她轻功卓绝,我比起她却差得远,武功也算不得真正的一流。”尹若游巧笑倩兮,“俞大人若要拿我,倒还是有几分可能的。” 颜如舜接着道:“可我轻功再好,倘若阿螣落在你们手里,我定会留下与她同生共死,绝不会独自逃走。这般说来,你也是有可能拿得住我的。” 俞开霁沉默了会儿,对她们的态度颇觉无语,无奈道:“莫要说笑了。你们所托之事,我会尽力周旋。” 颜如舜这才郑重道:“那便多谢了。其实除此之外,我们还有一件事也想向你打听。” 俞开霁道:“何事?” 颜如舜道:“梁未絮她现在可还在长安吗?她归降一事,依你之见,究竟是真是假?另外……我们途中似乎听说藏海楼出了些变故,但具体情形不知,到底是发生了什么?” “藏海楼之事,我也是随圣驾返京后才了解清楚。”俞开霁叹了口气,遂将自己所知一一道来。 颜尹二人听罢面色骤变,惊疑不定,与方才俞开霁听闻谢泰死讯时的反应如出一辙:“沈盏当真死了?这……不像她的作风……” 俞开霁颔首道:“沈盏确实已死,这一点毋庸置疑。至于此事……我初闻时也难以置信,但细想之下,或许人都是会变的吧,我见过太多性情大变之人。” 尹若游追问道:“那藏海楼其他人呢?他们身在何处?” “这我却不得而知,他们仿佛一夜之间销声匿迹。说来奇怪,如今梁未絮已归顺朝廷,长安局势平定,藏海楼除主楼外并未遭毁,他们大可回来重整旗鼓,找梁未絮报仇才是。”俞开霁说着顿了顿,又续道,“说起那梁未絮,因她此前伤势极重,现下朝廷赐了她一个郡主封号,她便仍在长安养伤。前些时日我奉圣人之命到她住处暗中查探,见她确实安分守己,除了养伤不问外事。我不晓得她心中究竟作何打算,但至少表面上,看不出任何异样。” 颜如舜沉吟道:“这些事处处透着蹊跷。” “蹊不蹊跷都与你们无关,若梁未絮再生异心,自有朝廷处置。你们要问的都已经问完了吧?”俞开霁又立刻道,“那你们还是尽快离开为好,不要再留在长安了。” 尹若游见她眉间隐现焦色,不由挑眉道:“我本就住在长安,现在长安战乱平息,我归家是理所应当。俞将军这般急着赶我们走啊?” 俞开霁思索了一下,似是在斟酌措辞:“你们二人留在长安自然无碍。只是刚才颜女侠有句话我是相信的,你们之中无论是谁出了事,都会同生共死。如果你们两人留下来,凌岁寒和谢缘觉也必不会走。而凌岁寒现在仍是朝廷钦犯,且恕我直言,她断臂的特征太过明显,一旦被人发现……如今长安初定,我不希望再起风波。” “其实我向来居无定所,本就是漂泊惯了的,去哪儿都无妨。”颜如舜笑了笑道,“只是这次进城前,符离还拜托我查件事,这事没办成,我也不好走。” 俞开霁皱眉道:“还有什么事?” 颜如舜神色认真了几分:“方才俞将军提到曾暗中前往梁未絮住处查探,那可有在梁未絮身边见到常萍?” “常平?”作为长安城内小有名气的牙人,俞开霁自然是认识她的,“他怎会在梁未絮那里?” 颜如舜轻叹一声,将其中缘由娓娓道来。 俞开霁听罢大奇:“所以……所以她不是男人是女人?那她扮男装可扮得真是像……”居然能瞒过许多江湖人士的眼睛。 “她扮男装,乃是为躲避梁未絮的追寻。据她所说,这些年来梁未絮一直在寻她的下落。”尹若游也道,“按理而言,梁未絮对她情分颇深,一般情况下不会加害于她。” “但如果梁未絮发现常萍是来找她报仇的,那就是不一般的情况。”俞开霁目光一沉,“你们且宽心吧,我与常萍有过数面之缘,此事便也交给我,我会设法调查。” 颜如舜显然不太放心:“可是……” “论轻功造诣,你确实独步天下,要潜入梁未絮住处自然是你更容易。但常萍既然已决定报仇,即使你寻到她,她会愿意跟你走吗?我却不同,我手头尚有些权力,且麾下也有不少能人,待调查清楚之后,或许可以帮帮她。”俞开霁说完,稍一顿,又补上一句,“如今天下尚未完全太平,还有更多的地方,也需要二位——不,四位这样的侠义之士。” 颜如舜想了一想,抱拳道:“那就有劳了。” 然而离开俞宅后,颜尹二人却未立即离开长安,而是先转道去了无日坊。一来离家日久——昙华馆早已成为她们四人心中真正的家——自然要回去看看家中情形;二来也想探望原先住在无日坊的百姓们,不知战后有多少人归来,日子过得如何。 无日坊本就不是热闹之地。从前坊中居民日出而作,日落而归,白日里都在外谋生,夜里归来往往疲惫得倒头便睡,坊间常年清静,但其实住着不少人家。如今她们挨家挨户叩门探访,发现战乱之后重返故里的居民竟寥寥无几,一只手就数得过来。 而这仅剩的几户人家比从前更加面黄肌瘦,衣衫破旧,但见到颜如舜与尹若游时,眼中都焕发出光彩,热络地问候她们近况。尹若游见状心下恻然。她虽有些积蓄,可这一路只出不进,盘缠已越来越少,饶是如此,她还是取出部分银钱分给众人,嘱咐他们好生度日。 与这些旧邻叙过话后,二人这才回到昙华馆。 昙华馆再次显出荒凉景象,虽不似她们初来时那般破败,却也凌乱不堪。她们站在院中,心头涌起复杂滋味,倒是“如愿”似乎还记得这个旧地,欢快地绕着院中老树盘旋,翅膀掠过枝头,发出愉悦的鸣叫。尹若游目光追随着它,不自觉地轻声吟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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