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她彻底恢复了神识,丫鬟玉儿向她讲清前因后果。 眼看那些声名显赫的郎中,个个无计可施,众人万念俱灰之际,一位姓柳的小姐说自己略懂巫蛊之术,想为将军辨症。 众人从未听过这位柳小姐的名号,多有疑虑,对她百般威慑,说不治便罢了,若是把将军治出个长短来,可全要算作她的罪状。 那柳小姐并未因此退却,执意前来应诊。 柳小姐到唐恕床前一看,当机立断,说将军并非身患顽疾,而是中了蛮族巫医的恶咒。 大伙儿更觉得荒唐无稽,姑妄听之。 却见那柳小姐将一卷白纸,铺在唐恕榻边,取炉中香灰为墨,在纸上画出一具枯骨。 接着,她咬破自己指尖,往香灰枯骨的眉间一点,又往唐恕眉心一点。 就在眉心染血的瞬间,唐恕呛出一口黑血,血污里裹着一小块羊皮,写满密密匝匝的外族文字。 “咒心已解,将军很快会醒。” 柳小姐留下这句话,便离开了将军府。 谁也没想到,不出半日,唐恕竟真的霍然痊愈。 听完这离奇故事,唐恕想见见那位柳小姐,当面答谢她的救命之恩。 然而府上众人,将京城翻来覆去地找了好几遍,始终未能寻得柳小姐的下落。 “倒也没有关系!将军既然醒了,柳小姐一定会来府上领赏,到时候你就能见到她啦。”玉儿推断。 但玉儿显然没有料到,寻人的告示在城中贴了数月,唐恕的那位救命恩人,迟迟没有前来领赏。 也许她只是途经京城的过客,并未久留,也许她是隐世的闺秀,并不看重这几锭金银。 唐恕虽然遗憾,却也没有苦恼太久,仍是忙着做她少年得意的女将军,纡金曳紫,肥马轻裘。 九月初一,唐恕带玉儿去菩萨庙进香。 庙中人头攒动,热闹极了,仿佛半个京城的百姓都挤在这间庙里,要求菩萨的保佑。 正要打道回府的路上,玉儿突然攥住唐恕的衣角。“将军,你快看!” 唐恕顺着玉儿的手指头望过去,看见两个轿夫,抬着一顶玄色暖轿,正在田垄上徐步行进。 “那轿子怎么了?”唐恕不解。 玉儿又喜又急。“将军,你快去追!那是柳小姐的轿子!我认得上头雕的柳叶儿,准没错!” 唐恕当即翻身上马,扬鞭追去。 她在秋坡桥头拦下了那顶轿子。 “女公子,您请先走吧。” 柳家轿夫只道唐恕急着赶路,将轿子移向一侧,让出路面。 唐恕下马,从怀中掏出一枚香囊。冰蚕丝织的缎子,绣着金秋桂雨,冷香中掺了几分药草的辛苦。 “我在路上拾到了小姐的香囊,特来送还。” 轿夫眯眼细看。“这不是我家小姐的香囊,女公子怕是找错了。” 唐恕偏要将香囊递去。 “有劳尊介,请小姐亲自辨认一番。” 轿夫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一时傻站在原地,不知如何是好。 “给我吧。”轿中传来清澈女声。 一只手臂探出轿帘,从轿夫手中接过了香囊。冰绿玉镯滑过凝脂般的手腕,五指纤白,似春雪雕兰。 唐恕静待片刻,轿中人方又开口。 “将军南征北战,勇冠三军,是大仁大义之人。能为将军却病解忧,本是民女之幸。我收下这枚香囊,就算收了将军的诊金,将军不必再记挂此事。” 隔着轿帘,寥寥几句对话,竟能认出唐恕身份,这柳小姐果真神通广大。 但唐恕向来是死战不降的犟种,又岂会因这几句话就乖乖退下。 她抱拳行礼。“柳小姐救命之恩,末将无以为报,想于三日后略备薄礼,登门道谢,还望柳小姐应允。” 暮秋的凉风吹起轿帘。 光影交错的刹那,唐恕从轿帘的缝隙里,看见一张转瞬即逝的面孔——眉眼蕴着将融未融的霜色,瞳孔却是温柔的暖褐色,像一抹残阳陷入琥珀。 可惜不等她细看,轿帘已随秋风垂落。 柳小姐似乎叹了口气,轻如蝉翼,并不让她听清。 “城东葫芦巷第七户,石墩刻双鱼纹的那家便是。多谢将军费心。” 唐恕还愣在方才惊鸿一瞥的余韵中,直到轿夫起轿,她才恍然回神,侧身让路,差点忘了向轿中人道别。 “柳小姐慢走。” 将军曾对峙大军围城,无畏刀山血海,也曾在紫宸殿上孑然直谏,不惧君王怒目。 却偏偏因这桥头一场巧遇,彻底乱了阵脚。 恼人的麻雀,日夜在她檐上喧噪,笑她寝食难安,坐卧不宁。 三日之后,唐恕换过七件衣裳,终于去葫芦巷赴约。 柳宅是曲巷深处的静雅院落。唐恕带去十二箱谢礼,在院中堆积成山。 柳小姐穿过几道珠帘,出门迎她。 唐恕终于见到恩人的真容。 冰瓷为骨玉为魂,原是蟾宫谪仙人。 眉峰聚雪三分冷,香腮染霞一点春。 唐恕想象过千百次的朱颜绝色,此时此刻,在柳家小姐面前,依然望尘莫及。 她从未见过有人美得这样温柔,又这样生动,只消看上一眼,就整个人都融化在胭脂色的暖雾中。 等她回了将军府,玉儿拉着她想问个仔细。 她依然五迷三道,心神恍惚。 “那柳小姐长什么模样?” “……好看。” “那柳小姐,可留你吃饭了?” “……吃了。” “吃了些什么菜?” “……忘了。” 玉儿捂着嘴笑她。“瞧你这副模样,不像见了恩人小姐,倒像撞了鬼,丢了魂!” 如此折腾一通,总算知道了柳小姐的住处。 从那天起,唐恕找遍了世间所有鸡零狗碎的理由去见她。 晴夜要邀她赏月,雨天要同她下棋,城南看花,坊西听戏。 部下从北国带回京城的人参,要匀出大半,给柳小姐送去。 庄子上交的新稻,自然也要请柳小姐尝尝。 柳烬虽然性子疏冷,却从不拒接她的邀约。 唐恕在疆场上长大,终日与良驹和星辰为伴,从未与年轻女子如此亲近。 她想,她也一定是柳烬最熟稔的挚友。 甚至比挚友更多出几分不可言说的情愫。 重阳庙会,差点被人潮挤散的时候,唐恕第一次牵住柳小姐的手。 温软的纤小的一只手,刚好能嵌进唐恕的手心,体温彼此熨烫,仿佛每一道交叠的掌纹,都能从此合二为一。 微醺的星夜,在凉亭吃过宵夜,唐恕不肯放她回家,枕在她膝头,听她讲许多个诡怪离奇的故事。 人能化妖,妖能化人。 唐恕闭上眼睛,柳烬用指尖轻轻梳理她的头发,像春天的最柔软的风缠进她的鬓角,酥酥麻麻的痒。 柳烬一直贴身带着唐恕送的桂花香囊,不知改了什么配方,调和出温暖绵甜的香气。 晚风撩动一池残荷,唐恕躺在甜丝丝的桂花糖水里,忘了大漠孤烟,忘了雪拥蓝关。 只求这一刻地久天长。 直到那日上朝,唐恕听见几位同僚的闲谈。 “犬子前些日子不知怎么冲了犯,发了大半月的高烧,多亏了城东一位柳小姐,作法替他化解,实在灵验。” “就是那位柳仙姑吧?我也听说过,御医大夫治不了的怪症,只要诚心求她帮忙,都能不药而愈……” 一颗心如坠冰窖。 好不容易挨到散朝,唐恕策马直奔柳宅。 她站在满院大雨里,愤然质问柳烬:“我还以为……我和他们不一样。” 那是秋天的最后一场雨,沿着她的脖子往下淌,湿透满身衣裳,钻心剜骨的冷。 柳烬隔着雨幕看她,眉心轻蹙。 “我从未说过,你和他们一样。” 说着,柳烬伸出手来,要将她拉进檐下。 唐恕不肯,偏要立在雨中。 “可你也从未说过,我和他们不一样。” 柳烬怅然凝望着她,眼睛也变得水雾一样潮湿,含着晶亮的泪水。 唐恕心想,她一定是很坏的人,才会让人间最好看的姑娘为她湿了眼眶。 她什么也不说,只是沉默地等下去,心口像被刀割过,每一次跳动,都撕开伤痕,鲜血淋漓。 等到城池被大雨淹没又重新露出水面,等到冬去春来西风又再将绿荫从头凋敝。 柳烬终于开口,语气似有一丝颤抖:“若你……真的和他们不同呢?” 唐恕不明白,雨这样大,为何会有一千只蝴蝶,在她胸膛中振翅。 脚下溅开一圈水花。 将军不会被那些欲说还休少女怀春的愁思困缚。 她要跨过雨帘,去吻她的心上人。
第6章 将军的梦,其二。 唐恕听见自己心如擂鼓。 下一刻,她触碰到一双像糯米糕一样柔软的嘴唇。 大雨和时间都凝固。 仿佛天地间所有温暖美好的事物,全部涌入她的脑海。 只是四唇相贴,她却尝到沁人肺腑的清甜。 她莽撞地向更深处索求,齿尖陷入一片湿润的唇肉,进退两难。 “轻一点……” 柳烬轻声呢喃,指尖抵住唐恕紧绷的颌骨,将她推开半寸,再重新靠过来,很轻很慢地吻她。 唐恕重新调整节奏,舌尖扫过方才留下的咬痕,柳烬随着她的动作仰起头,发出幼猫般的呜咽。 一颗雨珠从将军眉骨滑落,几乎顷刻间,就被呼吸交缠的热度蒸发殆尽。 唐恕的掌心,无师自通地抚上柳烬肩胛,将人牢牢锁在自己怀中。 闭上眼睛之前,她看见柳烬的眼角,也被这亲吻镀上缱绻绯红。 战鼓作莺,春冰乍融。 唐恕再也听不见寒雨和秋风。 只有又香又软的一个人,在她的唇舌间喘息,轻颤。 “小姐,午饭做好了……”柳家的老仆从东厨走来,脚步一顿。 柳烬仓皇推开唐恕的胸膛,从她怀中逃走,转身进了厢房。 老仆看了一眼行色匆匆的柳烬,又看向原地意犹未尽的唐恕。 “将军若是不忙着回府……” 唐恕抬起手指,指尖蹭过酥麻的下唇,笑得有些出神。 “没事,我回去吃吧。” 她骑马穿过半个京城,每一滴落到唇边的雨都是甜的。 唐恕回到将军府,刚一进门,玉儿就拉住她,用鸡毛掸子将她从头到脚掸了一遍,声色俱厉:“将军,你可千万不能再去见那个姓柳的了!” “这是怎么了?”唐恕不解。 玉儿急得直跺脚。“我听人说,那个柳仙姑,柳小姐,是狐狸变的妖怪!嗨呀,这下你可真是被狐狸摄了魄,勾了魂!” “是么。” 唐恕并不介意。 她甚至想,柳烬是狐狸,也许更合情理,毕竟凡人血肉之躯,如何生出这样的仙姿玉色,颠倒众生。 “我就知道你肯定不信!”玉儿往她手中塞来一只瓷瓶。“这是我问青云观的李道长讨的,十年陈酿的梅子酒,掺了雷击木磨的粉,你让姓柳的喝下三杯,她必定会现出原形!” 若柳烬真是狐狸…… 唐恕心头一暖,突然有了主意。 第二日,她编了个由头,支开玉儿,又遣人去柳宅送帖子,邀柳小姐前往月湖小酌。 她的夜宴设在一艘小船上。 等二人上了船,便由艄公撑着,悠悠漂向湖心。 小船很快被黑暗吞没,四下昏暗而寂静,只有桌上一盏桐油灯,暖色的灯影左右晃荡,照出白衣女子温柔如水的轮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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