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好。 许长安朝纸张吹了口气,准备等墨迹晾干就呈到他爹面前去。 他身侧,忙着收起墨条的楚玉忽然听见刺啦一声细微响动。 许长安自然也是听到了的。 两人低下头,看见挂在梨花木笔架上,上午还好好的雪兽毛软毫突然从中间裂开了一道纹路,紧接着在两人眼皮子底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碎成了一团渣渣。 许长安眼睁睁地看着自己最喜爱的毛笔,再一次落得个死无全尸粉身碎骨的下场。 “楚玉!”许长安咬牙切齿道。 “在!” “研墨!” “是!” 才收好被装进锦盒的彩绘龙纹墨条再一次被拿了出来,墨条摩擦砚台的窸窣声响起,许长安提笔蘸墨,气势惊人地在雪白的宣纸上落下了第一笔。 “敬呈三叔尊鉴……” 许长安写给他三叔许惜的信,简单来说分为三部分。
第一部 分询问归期,表达殷殷思念之情的同时为第三部分埋下伏笔。
第二部 分细致描述了收到雪兽毛软毫时喜不自胜的心情,接着话锋一转,悲痛欲绝地道出软毫不到三日便惨死许道宣之手的惨况,痛斥了许道宣暴殄天物的行为。 至于第三部 分,第三部分才是他写这封信的真正原因。 信中,许长安期期艾艾地表示,如果骁勇善战的三叔再捉到一只雪兽的话,能不能给侄儿再制一支软毫? 许长安写好信,封了火漆,预备让人送去驿站的时候,又临时反悔了。 他想起梦里毫无反抗之力犹如弱鸡一般的自己…… 其实许长安年幼时,他爹曾经押着他跟张统领学过一段时间的武艺,只不过他娘他嫂子委实心疼每每练完回来就嗷嗷叫的他,忍不住从中阻拦了一下。 加上许长安自己也不是很乐意,于是学武之事不了了之了。 由此可见,“慈母”多败儿也不是不无道理。 所以现在要让许长安跟他爹说想学武艺了,他肯定是张不了这个嘴的。 思来想去,许长安就把主意打到了他远在边疆的三叔身上。 专司跑腿的仆从站在下方,看着他家小公子拆了信,删删减减地在信的末尾添了行字。 之后,这封信被二度封口,送去了驿站。 ***** 许长安搁下笔,就着斜阳伸了个懒腰,刚生出一种日子惬意人生快活的感慨没多久,明月就端着托盘进来了。 朱漆描纹的托盘里头,一碗乌黑的药汁正袅袅散发着热气。 隔了老远,许长安都闻到了那股令人胆战心惊恨不得退避三舍的苦味。 “小公子,”作为大司马夫人的贴身丫头,明月十分进退得宜地开口道,“夫人让奴婢给您送药来了。” 好,“夫人”两个字一抬出来,许长安就知道事情绝对没有商量的余地了。他心情沉痛地捏住鼻子,一口气把整碗药汁灌了下去。 “公子,您要不要漱漱口?”等许长安喝完药了,楚玉在一旁颇为担忧道。 “不用。”许长安有点后悔方才逞强一口气灌药的行为了,他勉强把涌到喉咙口的苦味压下去了,接着摆了摆手,明确表示暂时不想见到明月在眼前晃悠。 办完差的明月显然从他眼睛里看出了他的意思,恭敬地福了个礼,退了下去。 “公子要看花吗?”楚玉一边给许长安顺背,一边问。 许长安没反应过来:“花?什么花?” “您藏在书桌底下的花啊。” 许长安喝水的动作僵住了,他总算想起有什么东西被他给忘了。 那株青龙卧墨池。 “我的花呢?”许长安钻进了书桌底下。 “我给您藏到别的地方去了。”楚玉的声音从头顶遥遥传来,“当时我在屋外喊您好久您没应,就直接踢门进来了,一进来看到您躺在地上,急着扶您,险些把您的花给忘了,” 捧着花盆,楚玉轻巧地从房梁上跃了下来。 “幸好夫人来之前我想起来了,把花藏在了房檩上。” 许长安抬头望了望近两丈高的房梁,又瞧了瞧被踹了个大窟窿的书房门,最后看了看还没自己肩膀高,捧着花盆一脸稚气的楚玉,再次咽了口唾沫。
第6章 青龙卧墨池的花没能开成 短短几息之间,许长安脑子里浮现了诸如“高手在民间”“人不可貌相”等等此类的念头。 “公子?”望着脸色惊疑不定的许长安,楚玉不解地发出疑问。 片刻前才灰头土脸地从书桌底下钻出来,许长安抹了把脸,道:“没事,把花放下吧。” “哎。”楚玉脆生生地应了,三两步走过来把花盆放在了许长安书桌上。 “等等,”许长安叫住走到门口的楚玉,略有些不自在地比划了一下,“你那个,是什么时候学的?” 随着最后一个话音融进空气,许长安觉得眼前一花,一道影子如同闪电般从门口掠了过去,等他凝神再看时,楚玉已经不在原地了。 “公子您说这个?”楚玉蹲在房梁上问。 “这个是我天生就会的呀。”楚玉说着,再次轻若无声地跃了下来。动作十分轻巧,仿佛他整个人是张薄薄的纸片。 许长安显然理解错了楚玉的意思,以为个中原因不便说出口。 毕竟武侠世界里,秘籍功法都是不能随便告诉别人的。 思及此,许长安也不好过多强求,他挥了挥手,让楚玉退下了。 等楚玉掩上了那破败不堪的房门,许长安才重新将目光投注那株青龙卧墨池上。 他早上看时,花骨朵还紧紧裹着,只若隐若现地露出零星半点花蕊。这会儿来看,它最外面的几层花瓣俨然已经重重叠叠地舒展开,现出要开花的预兆了。 “你要开花了?”笑意温柔地侵上了许长安眉梢,他喜不自胜地碰了碰花瓣边缘。 为了不错过青龙卧墨池开花,许长安走到哪都带着它。 就连在他爹娘的院子里用晚膳,亦是匆匆扒拉了两口,就推说吃饱回来了。 等到晚间沐浴,许长安把花盆放在木桶不远处,而后将自己剥了个精光。 脱衣服时,许长安在自己后腰发现了一片淤青,他想来想去,怎么也不记得自己有撞到过什么,只好作罢,转而坐进了木桶。 束在发冠里的如瀑长发被放了下来,一半落进带着热气的浴汤里,一半似垂未垂地斜斜搭在木桶边缘。 许长安取了点馨香的香脂,接着一把抓过脑后的长发,动作间带起的晶莹水珠,沿着他线条流畅的光滑背脊滚落下去。 而就在他无知无觉地擦洗自己的功夫里,不远处的青龙卧墨池慢慢有了变化。墨紫色花朵的颜色不断变深,数不清的重瓣一层一层打开,远远看上去,仿佛一团色泽浓郁的墨色液体。 在最后一层花瓣绽开的最后关头,门外传来了许道宣叫魂般的声音:“长安!长安!” 花朵甫一受惊,顷刻间将所有的花瓣全部收了起来,连之前绽开的都紧紧蜷住了。 “怎么了?”许长安忙着洗净头发,隔着门问了声。 许道宣听见声音,折过来就要推门而入。 门板发出不堪重负的吱呀声,许长安吓得声音都变了调。他一边大叫着“等等”,一边赤身裸体地从木桶里爬出来。 等他藏好牡丹,随手从衣架上扯了件东西蔽体,许道宣也正好冲进来。 “长安我跟你说,先生的病——”许道宣看清眼前场景,突然磕巴了一下,“好、好了。” 因为热气而微微泛红的皮肤,湿漉漉的头发,仅以轻薄的襌衣遮住了重点部位…… 此时此刻的许长安看起来格外引人遐想。 号称阅尽千帆的许道宣,迅速脸红到了耳朵根。 许长安:“……” 面对许长安“大家都是男人有什么好害臊”的眼神,许道宣不自在地转了个身,结结巴巴道:“你、你快把衣服穿起来。” ***** “所以你三更半夜冲到我房里来,就是为了告诉我,先生病好了我们明天要去学馆?” 换好衣服的许长安坐在太师椅上,斜了依旧有些手足无措的许道宣一个眼刀。 “是、是啊。”许道宣道。 许长安没忍住揉了揉额,他常常想不通,号称专出聪明人的许家,究竟是怎么生出许道宣这个“傻子”来的。 “那我现在知道了,你回去吧。楚玉,送送道宣公子。”许长安下了逐客令。 得到指令的楚玉当即做了个请的手势:“道宣公子。” “哦哦好,那我就先回去了。” 许道宣慢腾腾地起身,跟在楚玉身后,飘也似的回去了。 等道宣祸害一走,惦记牡丹开花的许长安立即冲到屏风后面,捧出了花盆。 不久前还露出开花趋势的牡丹好似受到了什么惊吓,直接从快开花的花骨朵变成花苞。 “难道你也被吓着了么?”许长安喃喃自语道。 不过返苞这种现象虽然不常见,但是也不算罕见。 许长安抚慰地碰了碰牡丹的叶子,等楚玉回来,便让楚玉将花盆放上了房檩——他新发现的安全之处。 次日,碍于母令,许长安不得不和许道宣结伴去了弘文学馆。 一路与相熟的同窗打了招呼,许长安在自己位置坐下,发现安子晏还没到。 “那家伙不是一向最好学么?怎么这个时候还没来?”连许道宣都有些纳闷。 许长安张了张嘴,才要说话,眼尾余光就瞥见先生自门口进来了,于是他从善如流地闭上了嘴。 “哎长安,你怎么不说话呢?”并席的许道宣用胳膊肘撞了撞许长安。 “许孟达。” 许道宣扭过头:“谁喊我?” 授课的岐山先生捋了捋胡子,微微一笑道:“你来说说这篇《别赋》。” 许道宣当即哀嚎一声,在席间磨蹭了好一会儿,才不情不愿地站了起来:“《别赋》是、是我朝名士、我朝名士……” 许长安在下方小声道:“季子昌。” “哦哦对,”许道宣一摸脑袋,大声道:“我朝名士橘子长!” “哄”地一声,满堂大笑。 太丢人了。 许长安默默地竖起课本挡住了脸。 好不容易挨到骚赋课结束,等着上骈文课的空隙里,学子们三三两两地聚在一块儿说着话。 “何止啊,今天段慈珏也没来。”一位细眉细眼的学子道。 他旁边穿鸦色长袍的学子接道:“也?还有谁没来?” 细眼的学子一一数道:“安尚书家的安子晏,鸿胪卿家的唐逸,叶侍郎家的叶凯歌……” “这么多人?”又一个人插了进来。 插话这个人许长安颇为熟悉,叫陈玉山,是当初追捧孟衔最为热烈的一个人,也是孟衔游街时,情绪最为激动扔鸡蛋扔的最多的一个人。 其他人显然也了解这些勾当,所以他一凑过来,便都不动声色地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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