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国的酒和姜国的也不同,入口处清淡,带一丝甜味,叫人好容易放下了戒心,再入口,甜味到了嗓眼,回味未及,一下化作黏着苦涩,烧得人胸腔滚烫,几乎要落下泪来。入口封喉,又像极了瘾,叫人停不住杯中之物。 这时又飘悠悠落下一花瓣,打碎酒杯里的面孔。 姜题仰头一饮而尽,那花瓣嚼起来带着点草木气,丝丝酸涩。 昨日夜里他听到的话也是这般滋味。 “殿下,九皇子宫内人并无任何可疑之举,也无人被处置。宫人嘴严,未能查出其他,只发现在一月之前,替九皇子治病的徐辛出了宫一趟,买了些药材。” 姜题想起那纸上写下的一整面药材名,才察觉,这宁国酒,像极了那宁国人。 引人贪求,却又要人不可急于事功,否则便只能如水中捞月。 后山寺立于皇城西山山腰,素是皇家拜佛地。后山寺不远之地,乃是皇家陵墓,葬着宁国先祖。后山寺的后山上,密林幽寂,少有人迹。外围处倒是种了不少观赏花树,只等有心之人踏访。 近年来皇帝下令修了不少佛寺,城郊近处也有了寺庙。来到后山寺的人愈发少,倒是清闲。 姜题来时看见一个小沙弥打扫石阶。石阶上落了些树叶,小沙弥蹲在地上,摆弄那树叶,又起身扫了扫,似是觉得乱得称心了,才踏步打算走进山门。 那小沙弥看见他,不惊不扰,微微躬身,点点头,转身离去。 姜题一步一步,从大殿走过,拜了拜那笑面佛,经了厢房,未见到想见之人,又熟稔地迈向后山。 后山山路有些崎岖,非量过千遍不能平走。 重山环抱,绿林中辟一处花径,引人深入,才见别有洞天。 不知几数,花兀自开着,风中似有梵香。 姜题于天光之下瞧见那人高高在上出尘模样,一身佛相,面覆白绸,修颀挺拔,立于花枝下。 那人开口,试探着问:“连里?” 姜题不答,步履不停,数月未见,他已全然被面前景象蛊惑。 上辈子,他第一次真正注意到他时,宁善就是这副模样。 这皎皎公子,宁国佛子,天真得叫人难以置信。 他记得上辈子也是这人开口在那雪夜里助了自己,一双手玉似的温软。 那双手把他拉起来的时候,姜题想,这九皇子是想从他这儿求什么呢?要从他这儿借姜国之力助他登上那九五之位?还是做一出好戏,显示他温良敦厚好心肠?怎么看,都不是好伎俩。可他没主动示好,这人也按兵不动,一直等到回了宁国皇城。他还想,这九皇子倒是好耐性。 直到御花园里又碰巧遇上,那一身薄裘,白衣似雪,眸比墨黑,立于一树桃花之下,全然看不出来,竟是个眼盲。笑着唤他坐下,把那碟糕点推向他。他看他面上浅笑,心里冷道,恍然大悟,原是在这里等着他呢。 不过对待一个别国质子,把戏也无非是下点不要命的毒,折磨折磨自己,亦或是,成了瘾,便让他成他手中傀儡。 姜题一向是不信世间善字的,他惯会以最恶毒之心去揣度人,也少有失手,却一朝马失前蹄。 败在了这个名“善”之人的手下。 这世间,竟真有人,盈盈一心,霁月光风。 手下最狠毒,是朝向自身。 上辈子他见他最后一面也是在这后山寺,怎能不说是缘呢? 缘分可不会平白无故地跑过来,姜题知道,是要他自己伸出手的,伸手握住那血液淌动的手腕,狐裘拢住的脖颈,和那若雪凝寒的耳廓…… 引诱,或是强求,这辈子,这个人,是他的了。 风一拂,梵香带着温度扑向胸腔。 愈近,脊骨愈发滚烫,泛着噬人的痒意。姜题在不足一寸之处停下,一低眸,入眼是烂漫春色—— 他微微躬身,捻起那人面上白绸上的一片花瓣。未料白绸今日系得松,一触,便随着山风和花瓣一同落入手掌心。 那一双眼本是安然闭着,察觉天光乍泄,一只手掌抬起遮挡突如其来的明亮,眼睫倏忽颤动,蝶翅欲飞,万花舒展,骤然春至。 最是好处,盈盈不住。
第14章 算来,从九岁到十七,宁善已经八年未见光亮。 瞎了太久,一双眼睛已经变得脆弱无比。上辈子得见光明的时间不过一年,他不是没有想过,或许这辈子也没有机会看看那个人。 隔着那白绸,树荫间漏泄点点光亮,落到眼皮上,是温热的。 山花摇曳间,呼吸也是温热的。 冥冥间,心跳和风声一同夺去耳间他动,白绸一落,面前万物都失了真。 唯有那张脸孔,清晰得毫发毕现。 眉峰漂亮,鼻梁英挺,一双眼里灌的是琥珀酒,醉了其中人影,好看得只叫人节节败退。 谁也无言,直到宁善笑着退了一步,惊醒两个梦中人。 先开口的倒是宁善,一双眼还半眯着,又一副矜贵姿态:“倒没想到,在这里也能遇见世子。” 姜题握着那白绸,缠住食指,指间似乎还留着那皮肉温度,“我们之间的缘分,自然是遇得上的,殿下。” 一双眼紧盯着另一双隐在树荫下的眼,“殿下今日的眼睛,可真是好看。” 好看得他要克制不住自己,想伸手去摸摸那细腻皮肉,让他唤他的名,让那双眼里,只看得见自己。 宁善看不明白那双眼,只觉心口灼烫,万语千言,也只能道:“世子谬赞。今日与昨日,也无什么区别。” 万般变化不能言,言则失意。 这是昨日宁善听住持对小沙弥说的话。 昨日清晨,小沙弥打扫山梯,宁善听见他喃喃自语:“今日这叶子,和昨日的,长得可真不一样,像变了棵树。” 住持路过,笑着指点他:“世间万物皆有变,万般变化不能言,言则失意。不可语道,自己体悟便是。” “此乃个人修行。” 千般万般,个人修行之路,自决自断,怎可与他人道呢? 这该是宁善此生最应当记住的事情,若能如此,也当是无憾无忧。 “殿下!殿下!”连里的声音从径外传来,空谷回响,“徐太医叫您回去吃了饭好喝药!” 人从外面钻进来,被多出来的一个人惊了一跳。 “好,走吧。”宁善眼神再未分给姜题半分,径直先出。 连里朝着姜题躬身请礼,见人不动,也不再管,跟着宁善下山。 三人行,宁善前,连里中,姜题后,隔着枝枝绿桠,看那身影渐远,才起步跟上。 下了山,白日里,姜题便跟着宁善,也未多言,像是个随从一般。 宁善喝了药休息了一个时辰,出门瞧见他坐在院里,和住持说话,在宁善开门走出来时朝着他笑了笑,差点要灼伤了宁善的眼。 夜里宁善僵硬着躺在床上,迟迟无法入眠。一闭眼,便是那张脸。 怎么会有人那般好看呢? 从那眉眼到那唇峰,无一处不是他心上模样。也说不明白,又或许是因着有了这个人,他心上丹青才真正有了具体笔触。 好看得他只想贪一眼,就远远逃开,把自己裹进被褥里,别让那人瞧见自己一分一毫。 只有他自己知晓自己的真正模样,那般地,不堪入目。 姜题只在寺中住了一夜。 次日宁善醒来,只在门缝间看见他留下的一张纸条,寥寥数语,字迹敛了锋芒,只剩清隽。 “知晓殿下无事,吾心已安。愿殿下谅我擅自先行,白绸尚在我手,他日再还。”
第15章 眼看着春日将尽,皇城里倒热闹起来,消息灵通非常。 听说那昨日皇帝五十大寿,佛子双目还复清明,天赐大宁福音。 皇家宴会极尽奢华热闹,一派歌舞升平气象,看得皇帝舒心。宁昼眼神扫过座下之人,瞧见个清薄身影。 他近来身体微恙,宴会前,太医来见,说起九皇子殿下近来也染了病,抓了不少药。这下,宁昼倏地想起自己这个自幼体弱多病的九子。 “善儿,今日朕听关太医说,你近来染了病,身体可有好些?” 宁善本在喝茶,听见问话,放下手中茶盏,起身:“谢父皇关心,病已好了大半。” 皇帝见他从容姿态,随意一问:“怎么突然染病,是风寒还是何病?” 宁善不欲多言,将将开口:“只是普通风寒,一时未留意便……” 话却被人打断,座下又有人开口,是二皇子宁乘,瞥了一眼宁善,开口说话。 “九弟真是谦逊。父皇有所不知,儿臣听说,九弟是几月前便去了后山寺,为父皇祈福。山中寒寂,才染上了风寒。”宁乘嘴角含笑,一叹:“九弟一颗孝心,竟还不想让父皇知晓,我真是自愧不如。” 宁昼听见宁乘言语,看两人立于堂下,只觉自己年过半百,有此二子,已是足够,满面红光,笑难自抑。 “竟是如此。你二人和长明都是用心之人,父皇甚悦啊。” 宁善今日一改往昔,穿了件深红衣裳,灯火通明下,一张脸莹莹白润,多了些喜气,不知多少道目光落到他身上,那脊背却挺立着,像支竹。 “父皇,儿臣还有一事禀报。” 宁昼龙心大悦,手一挥:“说来便是。” “儿臣在后山寺为父皇祈福数月,许是佛祖怜佑。 如今,儿臣双目已复了清明。” 此话一出,座下微言四起。宁乘盯住那个深红身影,鹰眼似的眸子眯起,笑得莫名诡异,又落入隐在阴影里的另一人眼里。 宁昼看着那深红衣领下露出的一截脖颈,眼前晃过一张美人脸,心神恍惚,过了许久,才开口,似是自言自语:“甚好。甚好。若你母妃知晓,想必也会高兴。” 人越老,越会想起往昔。座下人皆知九殿下母妃应贵妃模样,心底也是一叹。如今九皇子双眼清明,真是喜事。 第二日,宁善搬出皇宫,入住和王府,赐官入朝。 换了地儿,出了宫,连里比宁善还要高兴。宫里其实也没什么不好,但连里总觉得不大舒坦,这下搬出来,每日催着宁善在府里多走走,有益身体。 一连好几天,宁善总算是把这王府看了个遍,连里才转移了注意力,开始到处寻些好吃东西。 夜里,留了一盏烛光,宁善看着那烛泪,入了神。 皇帝那夜寿宴后把他留下,宫里的烛光比这似乎要冷些。 宁善落地封王,可九岁目盲后,便无人再提此事。他便一直留在宫里,也未入朝。 或许是那烛光太暗,又或许是那深红衣裳太像那年的血,直直让皇帝想起了两个女人,他的向皇后,还有,他的应贵妃。 一个诞下个死婴,也死于产子;一个给他留下宁善,却在宁善十二岁时也离他而去。 宁昼看着跪在地上纯良的孩子,心愈发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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