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题收了书,起身,走进廊间,声音遥遥地传过来。 孔泊恍惚,似瞧见这人比以往更甚的笑,随着他从未自这人口中听过的四个字。 ——“甘之如饴”。 这夜又下起雨来,第二日起身,地上还留着层寒水。 傍晚时分,姜题忽然起了心思,想着要逛逛这破烂宫殿。回廊萦绕,不知要逛上多久。 孔泊闲来无事,四下乱走,遇见两个蹲在墙角讲小话的宫女。 “怕是昨天夜里太寒,冻死了吧。” “可分明前几日也还好好的呀。” “这可怎么办?” 两个宫女正伤着心,没有留心身边之人,突然听见头顶传来的声音。 “不知二位遇了什么麻烦之事?” 月上柳梢头,姜题才回了房,随意拿起一块糕点。 尚未入口,一道人影立于房前。 “那猫,死了。” 那两位宫女在墙角围着的,正是那只尾巴尖带着黑的小猫,断了气儿,已经僵了。 猫已经叫人埋了,事却还没完。 孔泊走近,看了看那玉碟,又看向姜题。 “东西我就先带走了,明日还你便是。” 说完便走,姜题坐在榻上,看那空空小几。 看着看着,眼角慢慢荡开一片笑意。 “若是合意,你带走便是。”那人声音还是这般好听,蜜似的,甜进了骨头缝里。 白日里听的话,夜里又嚼出滋味儿。 上辈子的,这辈子的,恍恍惚惚,分不清楚。 姜题指节曲起,敲了敲那小几。 上辈子没带走的,这辈子,自然是,全都归他。
第11章 一大早,黎合宫里静悄悄的,和平时没多大差别,却又似乎有些不一样。 宫人们听说他们殿下今日不知又染了什么病,躺在榻上,进去送药的宫女出来之后说,人像抹了粉,白得过分,那药也比之前的要苦上不知多少倍。 一群人站在一起,你看我我看你,不敢发一言。 领头站在前面的人正在训话,人是连家兄弟里的哥哥,连全。自幼腿疾,见不得湿寒,因而前几月未陪着宁善出宫。 “殿下今日染疾,未好之前,不宣,不入房内。各行其是,不要多言。殿下吉人天相,自有天佑。” 连里从房里退出来,路过小院,看见连全,点头示意后便往外走。他与连全并非亲生兄弟,不过是一同被带进宫里。连全性子自小孤僻阴冷,他与他合不来,关系不冷不热。 他现下是奉了殿下的意,去等那姜国世子的人。 今日一早,殿下便去见了皇帝,求皇帝允他出宫,带那姜国世子逛逛王城。这几日殿下难得胃口不错,回来不过吃了些糕点,喝了点茶水,竟…… 连里走着,步子迈得又重又快。 皇帝都忘了自己夜宴上说的话,更是没想到,自己的小儿子竟想要出宫看看。派谁都可,皇帝一向宠子,本没打算给那姜国质子好颜色,既然人求了,自然就允了。 不过眼下,怕是没有机会出宫。 连里走到前殿,看见孔泊正身坐在椅上淡然喝茶,心底升起来忿恨,他家殿下和这姜国世子,就是那天生的命格不合! “连小公公。”孔泊余光扫到连里,放下茶盏,起身弓腰。 他已习惯了这连小公公对他这幅债主样,走近了些:“今日怎不见殿下?” 连里看他走近,手掌于袖中握成个拳头,努力克制着不往后退,咬了咬嘴里肉,戴上一副笑脸:“今日殿下身体不适,不方便见客。” “对了,还望孔先生带个信儿给世子。我们殿下今日已向皇上求了诺,可同世子一同游览皇城。” “不过——您也见到了,眼下殿下身体有恙,此事大概要推迟些时日。” 他这一挣扎间,自是没注意到孔泊走近后的微滞神色。 孔泊听他话,神色焦忧:“我一定替殿下把信带到。劳烦殿下费心,还望殿下将养身体,莫要操劳。” “自是如此。”连里回道。 孔泊带着信儿回了屏觅宫,姜题一边听,一边吃着昨日的糕点。 “染病?何病?” 孔泊摇头,回他:“不知。” 姜题眼神从书册上移开,抬眼看他,孔泊才幽幽开口。 “不过,我从那连小公公身上,嗅到了血腥之气。” 孔泊瞧见那凛凛目光,未露笑意:“不出意料的话,应当是毒发。” “这两碟东西,要不了命。一个混着慢性毒药,无色无味,本毒怕是早就种下了。现在这个,不过是让人好不了,也死不了。” 他一手指向另一碟——那拙劣仿品,开口道:“这个,才是狠药,用得也巧。” “糕点里用上这味香料实属正常,平常人吃了也不会有异状。但若是两味混杂,多吃上一点,这后一味,便可将那前一味引出毒性,把那本毒,逼出现形。” “就是不知,是误打误撞,还是何人有心为之?” 姜题手指摩挲这纸页,忽然想起来那日那只小猫温暖皮毛。 小小一只,软得像没有骨头。牙未利,爪未锋,却已经知道夺食,也死于夺食。 既是误打误撞,也怕是,有意为之。
第12章 徐辛近耳顺之年,算来比那龙椅上的人还多活了几年。自前朝到本朝,历两朝医官,他不是不知道内宫腌臜事,手中虽没落下过人命,可有的事,也只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过去了。 他是真真没有料到,宁善会在他眼皮底下出事。 琼枝玉叶的天家九子,万人敬拜的天生佛子,凡人捧着奉着,听他体弱目盲,扼腕叹息。 可有谁知,一副破落躯体,一双难明之眼,究竟是佛运深重,还是污人作祟?又得是如何心志,才能在一口毒血难抑、将陷昏迷之时,叫得人来,道一句“无事”? 徐辛照料宁善不过自出遣始,听闻皇帝九子娇贵难养,他配药时按规循事,从来只知世间无药不苦,皇子自然也免不了。 可现在,他手上还沾着人的血腥气,看着那张毫无血色的脸,脑子里全是宁善闭眼前提着一口气对他说的话:“徐太医,无事。勿要告诉父皇,免他担忧。” 他方才知道,他又做了一件错事。 不该啊,不该。徐辛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再睁眼,起身去配药,脊背似乎又弯了一寸。 宁善记得自己第一次这样大病昏迷是什么时候,九岁的年纪,躺在床上很是难受,喊不出声,夜里听到惊雷,仿若具尸体一般僵在锦被里。 再一睁眼,就成了个瞎子。 而现在,也像是一具尸体,一动不能动,听见连里重重凌乱的脚步,听见徐太医在榻前衣衫摩挲和呼吸的声音,听见有宫女从廊外走过,交谈不知为何断了。 不知连里有没有叫孔泊把信带到?应该带到了吧,孔泊看上去也是值得信赖之人的。 明天还能吃到蜜菓吗?或许可以的吧,那人一向大度的,不会怪他误了时间的。 只是确实是他做得不太好,不应当做得这么匆忙。 按照原本的剂量试探,本来也还要些时日的,不过听到邀请,实在是动心。 但还是要再快些的,不然,要是来不及该怎么办呢? 宁善呼吸逐渐平稳,思绪万千也归为一念。 望君勿恼,来日,来日必当赴约。 翌日午后,宁善可坐起身来,只能吃些清粥小菜。不过,饭后之药倒是没那么苦了,送来的蜜菓,又较之前多了三五数。 “殿下,日后入口之物,老臣先替殿下过过眼。”徐太医站在宁善身旁,见宁善伸手拿那蜜菓,开口道,“殿下身体弱,有些东西还怕是不便入口。” 徐辛仔细瞧了瞧这物,“此物养身,有益脾胃。” “不过殿下前几日吃的一些糕点,不利消化,甜腻过甚,殿下还是少吃些好。” 徐辛转过身,目光扫过连里:“连小公公也当叫宫人们注意才是。” 屋内站着一些侍奉宫女,连里听见徐太医叫他,连忙点头:“是是是,劳烦徐太医了。” 自那日一番话之后,宫人们全都知晓了,徐太医果真事无巨细,入夜后还劳心劳力替殿下调理身体。 也都开始盼着,殿下能早日好起来,到院里走走也是好的呀。 入夜微凉,宁善一头青丝披散,几根银针之下,额上密布薄汗。 徐辛还在加着针,瞧见宁善抿紧发白的唇,便说起话来,“殿下,这——”他顿了顿,拦住将要出口的字,换了个词,又继续说下去,“积病已久,我每日替殿下扎扎针,殿下白日里不能把那白绸取下,近些日子,见不得强光。等好了,就可取下啦。” “殿下要按时喝药,要喝了药,病才能好。” 或许是老了,徐辛和宁善说起话来,宁善笑着,觉着像是哄小孩子的语气。 不过在徐辛眼里,宁善可不就是个小孩子。 徐辛没有点破,宁善也不指明,每日扎针吃药,不去问究竟要花上多少时日。好像他就只是生了一场难以痊愈的病,唯有时辰是灵药良方。 一日清晨,有雀飞到宁善窗棂,叽叽喳喳地叫,对着宁善摇头摆尾,好似在抱怨:“好久没见你了,怎么最近都不出来看看我呢?” 宁善摸着他的小脑袋,跟他解释:“还要些时间才能出门,莫慌,莫慌。” 姜题进门时看见的就是这般景象,屋内天光清少,一人一鸟,鸟鸣人笑。 “殿下。”他唤他。 他却还立在窗边,面覆白绸,摸着那鸟,像是不愿过来,面上神情浅淡,半晌才问出一句,“你怎么来了?” 姜题就在榻上坐下,放下红木盒,自顾自地笑着说话,像极那只小雀儿。 “昨天夜里我想着,今日来还是不来,碰巧拾到一朵花。” “我夜里翻来覆去,睡不着觉,起来数了一遍那花瓣,数到最后,那花告诉我,我是一定要来上这一趟的。” “自然,我就来了。” “想来殿下是不会厌烦我的,对吧?”说着,眼睫一扑一闪,盖住那发亮的狡黠眼。 “若是要怪,就只能怪那朵花了。倒是忘了,那是朵桃花,还是朵白杏?”
第13章 到底是粉桃还是白杏? 若是上辈子,宁善必定是会问出口来的,哪管知道那人不过是随手拈来一记玩笑,也想要一句笑言问回去。 越是不明晓心中情念之时,越是大胆直白得叫人心颤。 宁善只笑自己,这一世,可断然不能把那人的话当了真,全是徒劳。 向来是说得轻巧,那日一过,宁善去了后山寺,数月为期,带了连里,徐辛也跟着,为的是数月后的皇帝寿辰,吃斋念佛,清修祈福。
走得干脆利落,逃也似的,也未告诉他人。 宁善走的第二日,孔泊便收到了消息,又想起昨日夜里他家世子听完下面人传来话后的脸色,便走去寻人,见到姜题在院里小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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