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也笑他:“这点儿汤药,要备上两倍蜜饯才肯喝下,我们九皇子可真是个娇娇公子。” “罢也罢也,日后若是有机会,定让殿下瞧瞧我姜国的蜜菓,保管令殿下好好喝药,替殿下分忧解难。” 想着念着,南地的蜜菓该是如何模样? 怎道是,娇娇公子不娇娇,当时日后无日后。 清早一碗白粥,徐太医这次的汤药倒要令人舒心不少,只是固本培元。 连里看着他家殿下喝完那碗汤药,瞅见那红木食盒,挠了挠自己脑袋:“殿下,都怪我贪嘴,把那蜜菓吃完了,不过蜜饯还有些。” “无妨。”宁善吃完一个蜜饯,喉头微动:“待会儿我想出去走走。” 虽是边地,稍远了交战之处,城内安居乐业,也还是一片热闹景象。街边摊贩叫卖,稚童打闹,男女老少,自得其乐。 宁善披着茶色皮裘,青丝半束,缓步穿行。连里跟在身旁,手上还拿着一串糖果子。 “殿下,这糖果子和王城的长得还不大一样,要不要试试?”说完还没等宁善回答,又突然想到,“说起来,昨晚二皇子和姜国世子一起吃饭,殿下昨夜生病,不知道桌上饭菜如何不同?” 宁善停下步子,开口道:“昨晚?” “对呀。”连里咬了一口那糖果子,甜得腻人,心想,还是不如姜国那蜜菓,回去可得让厨子学着做做。 宁善走得慢,一身气度,人群里也显眼。 自家店门口招揽生意的伙计一看他就两眼放光,声音响亮,要得就是吸引人。 “这位公子,要不要来我们店里瞧瞧!刚巧儿也来了位公子,正听着戏呢。今儿个演的保准好看!” 堂内坐了不少人,小二引他们寻了位置,上了茶水。 宁善捧着一杯热茶,听见台上戏文,演的是宁朝开国,将士卸甲归田,拜了天子,正演到归家,将至结尾。 “少小离家十二载,不知父母妻儿今何在。快马加鞭盼归乡,不求功名望团圆。” “村头稚童数鸭声,有女浣衣改新颜。老大回家情更怯,青丝白发相顾咽。” “村尾荒坟野草食,风声寂寂催人去。不记吾名记汝名,少时春枝今难遇。” 少时春枝,今难遇。 一个晃神,茶杯从指尖滑落。 一戏未终,连里叹着气,心道这哪是个好听戏,无意转头,眼神扫过,瞧见一个月白身影行至桌前。 宁善正打算扶起那杯子,手中却覆上一方手帕。另一副躯体的温度悄然贴近,带着他熟悉的淡淡梵香,又缠绕着另一股朦胧香气,如烟似岚。 “茶水滚烫,殿下小心。”一只手扶起他僵住的手腕,另一只手轻轻擦拭着水渍,十成十地细致,仿佛手上的是什么金贵珍宝。 手腕上泛起红来,又好像是察觉了滚烫目光,那红晕染开一片。 宁善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他像是听见一声淡淡的无奈的叹息。一丝凉气拂过手腕。 “你……” 面前人应是在笑,宁善听见梦里千般流转的声音,字字落珠。 “殿下,吾名姜题。”
第6章 这世间天地广阔,宁善自幼便知。 他也并非天生目盲,还记不大清事的年纪,母妃因早产身体不好,他也天生不足,极少见面。那时连里兄弟还未被选至他身侧,无甚有趣事。 龙生九子,他便是第九个,也没有比他还小的弟弟妹妹,又因那佛子称谓,身边人敬他护他,但竟难寻一称心玩伴。 宫廷繁复,他极爱偷偷跑到几个年长皇子的书堂外,贴着墙角听夫子讲学。夫子是个古板老头,圣贤书讲得严正,九州大地没有穷尽,今日漠北,明日江南,他总是听着听着就蹲下去看园里的花。 花红欲燃,叶绿欲滴。 那时宁善想着,日后要去看看南地的花,是不是比这还要红上几分? 不过在那之后,他似乎再也没见过那般生机景象。 而上辈子出使祈福,是他一生中唯一一次离开王城。那时心情虽也为前线怀忧,但也免不了有几分期盼。 ——南方边地,或许空气更为润泽,虽见不了花红,也可嗅一嗅花香。 可却全非想象模样。 南方边地又如何?那风仍旧寒得透骨,黄沙不减,夜里夹着雪,能夺半条命。 边疆寸土藏血,尸骨一并留下,侥幸留命,回乡也是旧人难寻。 戏台上演尽了边疆血泪,却凑了个所谓团圆结局。 结发妻子入荒坟,归人旧人换新人。世间平常事,好不一出归乡戏。 上辈子是如何光景? 同一台戏,两处邻桌。 那人坐在旁处,和随行人说话,全然没有注意自己。 而这一世,台上戏未尽,人竟已坐到了身边。 “昨日夜里二皇子作宴,没能看见殿下。听闻殿下还在吃药,身体可有好些?”面前人收了手帕,坐得似乎有些近了,话里似是真切挂心。 宁善喉结微动,竟觉得口中干涩,不知如何开口。那唇齿微张,轻颤着回道:“已无大碍,劳烦挂念。” 一副虚弱躯体因过大的惊喜而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宁善拢起手掌,努力藏起自己异常的反应,手足无措起来,也因此没有注意到灼灼目光正一寸寸抚过他皮肉。 “无碍就好。”身边人抬起茶壶,水流潺潺。
水流声止,宁善心思已早不在那戏台上,指尖触上另一温凉皮肤,茶杯被交还手中。 “凉了凉,应当已可以入口。” 宁善僵着手,端着那杯子,一时竟舍不得入口:“多谢世子。” 面前人在笑,开口是玩笑语气:“殿下怕不是将我忘了,狐裘还留在我这里,怎能让殿下说谢?” 有话滚过舌尖,宁善微微张口,又是另一番话,道:“原来那夜,竟是世子。” “看来,我与殿下颇有缘分啊。”台上一戏终,宁善喝了口茶水,听见姜题又悠悠开口,字句锵然,又几分缱绻。 “这戏怎的这样结局。若是我们姜国女儿,可不许男人这般行事。 定了姻缘,便是结发终生,不论死活。 一人先去,一人独留余生。 死后——必当同葬。” 一模一样的话,上辈子宁善也听了一遍。 那时他坐在他邻桌,听见他如玉声音,为他话中含义所惊。 而这一世,他和他共一桌,不足一尺的距离。 掷地有声的话,似乎是向他而言。
第7章 结发同心,生应同寝,死当同穴。怕不是多少儿女都曾这样念想。上一世也正是被这般念想所惊所迷,可念想终归只是念想,因其珍贵难遇才引人传颂。 一辈子千帆过尽,撕破层层好看幻象。说到底,看遍世间多情客,勘破凉薄一枝春,俱是不可贪求。 宁善放下手中茶杯,刚欲开口作答,身上狐裘被人轻轻一扯。 声响自桌面高度之下传来——身量大抵到了宁善坐着时腰间高度,是个童稚女。 “哥哥,我渴了,想喝水。”宁善循着力道,侧着弯下腰,发丝垂落,听见女孩儿娇甜童音,听上去似乎还有些漏风,大概是在换牙。 连里候在一旁,眼神还落在他家殿下旁座之人身上那月白狐裘上,心里百般不舒坦,眼下却开不了口。 又不知道从哪儿跑出来个扎小辫的小姑娘,看殿下面善就想讨水喝去。 宁善还未吩咐,他已伸出手,去给那小姑娘倒水。 谁知竟被人抢了先。 宁善半身僵着不敢动作,一手虚虚护着怀中小小人儿。小女孩儿跪趴在宁善身旁椅座上,一手还攥着一缕青丝。 姜题眯了眯眼睛,抬起自己未动过的那杯茶,笑着朝她晃了晃。小姑娘一双乌亮明眸滴溜溜地转,嘴巴翘起,转头贴近宁善:“哥哥哥哥。” “连里,倒杯茶水。”宁善自是什么也没察觉,唤了连里。 “好的殿下。”连里将茶水递给那小姑娘,那小姑娘竟摇头不接,轻轻晃了晃手里的发丝。 “殿下?” “拿来吧。”宁善这下明了这小女孩的心思,笑着接过那茶杯,由她借着他手慢慢喝水。 宁善今年岁至十七,自小没有个弟弟妹妹,没接触过这样大小的孩童,倒是有几分新奇感觉。上辈子倒是养过这般年岁的男孩儿,不过…… 他笑了笑,拂去心中不快想法。 姜题看着面前人低垂眼睫,啜饮一口茶,听见孔泊声音。 “世子,东西买回来了。” 他接过来,是一串红黄相间的,亮澄澄的糖果子,香味诱人,勾了众人眼神。本来没什么兴趣的,不过是想着有人大概会喜欢这般甜腻东西,都走进了这戏馆,一时起念,便又唤人去买,这下倒是有了他用。 “唉,此物看上去过于甜腻,不大合我口味呢。”姜题皱起眉,似乎很是烦恼模样,“要不就,丢掉?” “糖、糖果子很好吃的!”小姑娘眼睛瞪大,看他动作,焦急起来,边说着,还咽了咽口水。 姜题看向她,眉头一挑:“是吗?” 终究是个小孩子,小姑娘用力点着头,长长重重地嗯了一声,惹人发笑。 宁善也笑,一笑春风生,抚人心上弦。 姜题目光落在他身上,透过那单薄躯体,直直到了天上人间难寻处。 回过神来,他才想起现今该是何处,拿着那串糖果子,对那小姑娘说话:“那就给你吧,要吗?” 小姑娘有些扭捏,到底是有些不好意思收生人吃食。 “若是不要,那我就……” “要,要的!”小姑娘伸出小手,从姜题手里拿过那串糖果子,瞧了瞧他面上笑,小声说了句:“谢谢。” 姜题看她拿着那串糖果子的宝贝模样,又看她一双眼睛转起来,不知道在打什么主意。 下一刻便明了,这小姑娘,竟是拿了这串糖果子,转头就塞到了宁善手中,叫人呆愣。 “哥哥,你要吃吗?”明明舍不得,却又心甘情愿模样。 “你这小姑娘,怎么还借我的花,献我的佛?”姜题不知是气是笑,出口逗她。 这下倒无人能应了,自那戏台后走出来个男人,恰是方才台上那归人扮角。下了台,自家女儿不知又跑到了何处,寻了半天。 一下把人抱进怀里,朝着桌上二人躬身:“真是麻烦二位客人,小女顽劣,望未冒犯。” “无事。”宁善唇齿间还念着从那人口中说出的无心言,顿了顿,回道:“她很可爱。” 父女二人走得远了些,还能听见声音。 “说过多少次,三日内只能吃一次糖果子。你看看你这牙,以后还想不想要了!” “要的要的。” …… 一串糖果子最后还是落到了宁善手里,一行人走出戏馆,他将一颗糖果子含在嘴里,入口即化。 “殿下觉得,是这糖果子好吃,还是我姜国蜜菓更胜一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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