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善眼睫微动,朝着连里温声说话:“拿碗酒来。” “殿下?”连里微惊。 “拿来便是。” 斗大的碗里盛着浊酒,宁善抱着碗缓缓起身,朝着席间开口:“我未上过战场,比不上席间将士们一番血汗相战。佛祖佑我大宁,也是因诸位英勇。我身子不好,只能小酌一口。心意真切,敬众位。” “也敬二皇兄,多亏二皇兄领军一战,才得此大胜。” 说罢,躬了躬身,昂首抬起那碗,酒液入喉,辛辣刺激,溢出些来,沾了手指颈间,一片火辣。 说是一口,还是尽力饮下小半。 连里接过那碗,听见宁善开口:“身体缘由,我就先行一步告退。二皇兄和诸位将士们尽兴。” 席间静了片刻,又恢复喧闹景象。宁善也没听见宁乘有无言语,步子不急不缓,走出营帐。 越走脚步越发轻浮,两颊和喉间被酒精一蒸,飞红一片。喉头滚动,趁着脑子还有几分清醒,宁善唤了一声:“连里。” “在呢,殿下。”连里应得快。 “你去用饭,我在外面转转,醒醒酒,待会儿就回去。” 连里惊诧,他哪敢离开殿下半步:“啊?” “快去。”宁善话虽温和,却不容置疑,“你放心便是,军营里又无甚危险之人。” 连里不疑有他,急忙点头:“那殿下,我吃完饭就来寻殿下。” “去吧。” 连里一走,远了那喧嚣处,四周除了风声,一片寂然。此刻大半人都在吃饭喝酒,没多余心思关心闲杂人等。 宁善披着身银白狐裘,皎皎月色之下行走,步子被心尖一念诱着迈大了些。 这条路说陌生也陌生,说熟悉也熟悉。上辈子他只真切走过一次,梦里却走过千万遍。 梦里每走一遍,那人眉目就要清晰不少。 宁乘那阴暗心思,宁善上辈子隔了好久才明白过来——寒天荒野营帐外,故意把那人一人同其他姜国俘虏隔开冷待,明明知晓那人是姜国世子,偏还要装作一副无知模样,不过是为了泄愤。 他也是一身金贵,可在姜国过得也不太舒坦。宁善上辈子这时丁点儿不知,后来才逐渐清楚几分。 姜国大王与王后乃是少年夫妻,情谊深厚,宫中妃嫔甚少,可终究抵不过权势纠葛,生了嫌隙。他是姜国王后之子,本是矜贵嫡子,王后却因产子而死,姜国大王因此更是冷眼相待。 虽有世子之名,志却不在朝政,喜好天下风流雅事,更是为人不喜。一朝开战,又被推到战场,二弟退逃,留他作了俘虏。 最后,竟是连命都搭在了大宁这异国他乡。
指尖被压得发白,酒意褪去些许,宁善才清醒了几分,步子逐渐放缓,一步步踩得踏实。 若是不踩实一些,这重生一遭,总像是恍惚间做梦,做了个美梦。 宁善指尖舒展,想道,美梦也罢,他就让他在这梦里快活一生,自己只需看他快活,足矣。 一条路总是走得到头的。一轮明月升至头顶,宁善听着脚下沙砾摩挲的细小声音,越近竟越升出一股怯意。 那双手在袍袖里蜷起,呼吸都不自觉放轻放慢。 必定已经近了。宁善虽失了面前景象,却无比确信。 脚步一缓再缓,直到听见声响,一颗心才归了正位,名姓一下从心底冲上舌尖。 姜题。 “水……水……”那声音虚弱,带着些病气,但足以让宁善听清楚。 宁善一只手攥着狐裘,迈着步子朝那方走去,直到一副温热躯体撞到他双膝。一只带着薄茧的手抓住他露在狐裘外的手腕,拇指似是无意间摩挲着那寸皮肤,一刹间,像是酒液灌进了那处血脉里,火烧似的。 此时不过一个守卫在附近打着盹,吃不着热乎的,自然也没给好眼色看,自顾自休息着。 宁善放声叫人:“来人。” 叫了不少次,才把那懒兵从梦里叫醒,一副不耐烦模样。“叫……”,那人正要发怒,看清了面前人狐裘上的细致纹样,话顿时吞回了肚子里,诚惶又诚恐:“九,九殿下,有什么吩咐?” “拿水和吃食过来。” “是。”那人疾步跑开,很快回来。 这人将水和吃食递过去,便在一旁等着吩咐,只敢微微抬眼瞧瞧面前这景象。 九殿下矜贵身体,竟半跪在这无名俘虏身前,一点一点喂水和吃食,没半点嫌弃。 可真是慈悲心肠啊。他不禁慨叹着,又刮了这无名俘虏一眼。 这俘虏可真是走了八辈子的运,一身污秽破烂,脸都看不清楚是个什么丑样。说来,也不知道二皇子殿下为何把人放这儿。 他也只敢这样看看想着,大气不敢出。看着九皇子喂完这人,温声细语地问:“可是有些冷?” 那人点了点头,似乎是在发颤,整个人埋进九皇子怀里,脖颈骨节露出来,倒是比雪还要白净几分。 宁善边说着,竟是边脱下身上那千金裘给披到了那人的破布衣裳上。 “殿下,这……” 宁善将人扶起,吩咐:“这夜终归是冷了些,若是方便的话,还是寻个住处,不然总显得我大宁小气了几分。” “是,是。” 宁善这一番话,让人无从推辞。 怀中人颤着站起,像是恢复了些力气,呼吸拂过宁善颈间耳畔,最后融进寒空里,留下雪片般的二字:“多谢。” 宁善站在原地等连里,人已走远,他却还咂摸着那两个字,一遍遍地,嚼出了甜味。 眼睫上倏地沾上点东西,他伸手去碰,那物就一下融在指尖,和着头顶一枚银月光。 是春日的最后一场雪。
第4章 一场病来得气势汹汹,连里伺候着床上躺着的人,止不住地担忧叹气。 这次跟着的太医姓徐,是个古板老头儿,煮的药都比平常苦上十分,殿下咽得困难,连那蜜饯也起不了太大作用。 榻上人此刻还睡着,二皇子已经来看过一趟,外边儿那群粗人闹出的声响儿也不小,怕是只以为这玉做的人儿半碗酒下肚,就起不来身了。 连里看着他家殿下昨日还带着点血气的脸,现下眼睫盖着,呼吸也浅,比昨天夜里的雪片还要透明几分,像是一不当心就要化掉似的。 也不知是把狐裘给了哪个人,给自己落下这病。还未见过那人,也不知道有没有机会见到,但连里已经就这样把人给记恨上了。 宁善这病长,白天黑夜也分不出个区别,睡了醒,醒了睡,恍恍惚惚地,头昏脑涨,手脚发软,真像是要索命一般。 那药也真是苦到了心眼处,苦得浑身血脉都灌进了那滋味,发涩发酸。只有醒着时辰,嚼着蜜饯时才没那么难过,而又勾起心底一丝念头,想着这竟也算作好事。 这病来得正好,堵住他那纷杂心思,不去挂念太多,免得惹人怀疑,贪心过甚,怕是也惹人嫌弃。 不过算一算,也差不多是时候了。 姜国那封文书怕是已经过了宁乘手里,也已经快马加鞭送到了王城。 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宁善恢复清明那日天气晴好。 连里端着药进营帐,和宁善说着闲话。 “我瞧外头天气不错,殿下不如出去走走,也好去去病气。” 宁善嘴里还含着一口苦药,滑进喉咙里更是黏腻非常:“也可。” “不过徐太医吩咐了,得让殿下把这碗药喝完之后才行。”连里端着盘蜜饯,瞧见宁善拧着的眉头。 外头的声音于片刻安静里传进营帐中:“姜国孔泊,听闻九皇子殿下近来身体抱恙,苦药入口,奉世子之命送来姜国特产蜜菓,以解苦忧。” 宁善伸向蜜饯果盘的手停住收回,眉眼间起了半分讶异,一瞬又被笑意压下。 “进来吧。” 一人掀起门帘,提着一方食盒,红木模样。躬身拜见:“在下孔泊,拜见九皇子殿下。” “不必多礼。”宁善已经坐起身,披着身茶色狐裘,一针一线,无不精贵。 左右不过一番祝愿话。连里一旁候着,不明白这人是哪里冒出来的,拿过来那人手里的食盒,把人送走后才开口问宁善。 “殿下,姜国俘虏不是还押着?为何突然送来这东西?”连里打开那食盒,一层又一层,他也听过南地风气,这下才真窥见是何等精致模样,与他家殿下倒也般配。 “来给你送些吃食,还不乐意?”宁善笑着,眉眼病气像是去了大半,拿着块白色蜜菓,唇色似红豆。 大半蜜菓还是进了连里肚子里,吃时高兴,等到他知晓这蜜菓主人就是那害他殿下生了这大病的祸害,才后悔不已。 不过这都是后话了。 孔泊了结了差事,走回营帐里,瞧见那人还披着那身月白狐裘,喝着点清茶,慢悠悠喝完一杯才肯分点眼色给他。 “办好了?” “办好了。”孔泊看这人一身懒骨,“这狐裘,你是打定主意不还给人家了?” 榻上人抬起一双眼,眼尾上飞,漫不经心地笑,不配那月白,更似艳丽红梅,枝头凌立,连话也是这般傲气。 “给了我,自然就是我的了。” 他瞧那大宁九皇子雅致隽朗,端的是疏淡矜贵,笑似春日晴。 他家这位却生来精致艳丽得带着去不掉的冷气,笑也三分寒。 偏叫寒贪人间暖。 不明,不明。
第5章 那日后再无接触,宁善也没有了出去走走,见见太阳的机会。 他这一病拖了许久行程,再加上姜国送书,眼下身份已是不同,须得以礼相待,自然是要行至驿馆才好歇下。 谁知才歇下脚,病气就又席卷而来。 病得多了,知觉都会迟钝不少。宁善脱了外袍窝在被褥里,喉头发痒干涩,一只手半握拳挡住口鼻,听见连里似乎在外头和人低声说着话。 也听不清晰言语,眼皮渐渐重了起来,咳嗽逸出唇齿,声响已是难闻,入梦难寻。 梦里寂静,宫殿里灯火摇映,可偌大房间一片冷气。 宁善双目可视后见得最多的,还是黑色。那时才明白梦也是珍贵的。夜夜难以入眠,睁眼闭眼,不过都是漆黑一片。 他甚至怀疑自己是否双耳失聪,不然为何竟听不见半点声响。无数人站在他脚下,有的打量试探他,企图讨权势富贵,有的一心畏惧,视他虎豹豺狼,全然不见那时敬他佛子模样,还有的,张着血盆大口嚼他骨肉,满口荒唐言,可他也听不见。 一身疲累,不明白怎么走到这里,高处凄寒,唤一声,得不了应答。 习惯了漆黑,习惯了寂静,习惯了一身病痛。明晓已是半截入土躯,入口再苦,也无太大区别。 下候人呈上蜜饯心惊胆颤,他也不过随意拿上一点。 是药三分毒,他这骨血里已是去不掉的苦性。都要忘了当初是有多娇贵,非至甜蜜饯备好不肯喝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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