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金也不跟他假客套,交待了一句“完了以后等我来接你”,留下一个实习助理就走了。 那个年纪不大的实习助理大约是第一次到这种场合,带着一张好奇心过剩的脸东张西望四处踅摸。别说照看苏晋江了,不把自个儿弄丢就是万幸。 苏晋江只好自己照顾自己,一边慢慢喝热水,一边回忆几场戏的台词。 《鸿蒙》试镜之前不给剧本,考验演员临场发挥的弹性。此剧多数场景都是实地取景,有些戏会根据现场条件进行调整,所以,演员的表演方式要有一定的灵活度。 不过,苏晋江早就熟知剧中大部分台词。这部剧他看过数遍,尤其是“晋江仙君”与“岷江仙君”的部分。 岷江仙君在剧中算男三号,几乎可以说是为了尉檀量身定制的。尉檀也果然没有辜负公司的期望,剧集播出之后,“岷江仙君”的风头一度压过了男主角。很长一段时间里,每当网上出现“盘点屏幕上的禁欲系美男”之类的帖子,这个角色都必定会被拎出来大书特书。 岷江仙君与晋江仙君有几场对手戏。苏晋江觉得,这可能也是自己始终无法对这部剧释怀的原因之一。他希望与尉檀有更多交集,即使是在演戏的时候——也只能是在演戏的时候。 房间另一边有几个等着试镜的年轻人在说笑。苏晋江起初没在意,冷不防却听到自己的名字从他们嘴里冒了出来。 “……好像是叫什么苏晋江。” “我搜搜看啊……我靠,这tm都是些什么玩意儿?” 苏晋江出演过的几部作品名字被念了出来,随后是一阵哄笑。 “我要是演过这种烂戏,就躲进山里不见人。” 苏晋江往那个方向扫了一眼。说话的是个刺猬头戴耳钉的青年,看见苏晋江望过来,他也不躲不闪,微微扬起下巴,带着点挑衅的意味与苏晋江对着看。 苏晋江收回目光。耳边又飘来一句:“操,哆嗦成那样,是有多没见过世面。” 苏晋江认识对方。这个叫丁梓衍的家伙,也是日后被《鸿蒙》捧红的小鲜肉之一。 坊间有传闻说,他从大学时代开始就喜欢上了同校的尉檀,一直在暗中追求,不知是真是假。娱乐圈这样的地方,什么样的传闻都不稀奇,就连当事人自己都未必辨得明真伪。 外面忽然一阵乱,接着就从电梯那边呼呼啦啦过来一群人。苏晋江一眼看见,尉檀穿着件黑色的短款风衣,手插在兜里,略微低着头。走他旁边的那个眼镜中年可能是选角导演,手里拿着台本比划,看样子应该是在说戏。
同样是试戏,性质不一样。苏晋江是被戏试,能不能得到角色还两说。尉檀则真的是试戏,人选横竖不会变,只不过定个妆找找感觉,跟其他演员对几场戏。 苏晋江的目光像是生了根,落在尉檀身上,就再也移不开。三年前的尉檀还没有后来那么红,但在圈子里已经小有影响力。他的眉眼之间带着苏晋江所熟悉的那种淡泊,不言不笑,哪怕只是安安静静往那里一站,就有着与周遭一切格格不入的清雅。 苏晋江想,这个人可能天生就是这样的。无论外界条件如何变化,都改变不了他自身的气质,那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很“尉檀”的东西。 或许就像他的粉丝所说,当你想要去探究他的时候,你就已经被他诱惑了。 “阿檀!”戴耳钉的刺猬头热络地迎上去打招呼,“上次叫你喝酒,怎么不去?” 尉檀站住了,对他点点头,“那天有事。” “哦。”刺猬头毫不介意,“好容易碰见了,要不等下一起吃饭?” 尉檀正要说话,忽地看见了房间角落里的苏晋江,愣了一下,不知是不是被苏晋江病恹恹的样子吓着了。他回头对眼镜中年说了句什么,又回过身拍一下刺猬头的肩,“回头我给你电话。” 然后,他用那只手很自然地把刺猬头轻轻拨开,一侧身进了房间,径直走向苏晋江。 “你不舒服?”尉檀问。 苏晋江坐着,尉檀要跟他说话,只得稍微弯着腰。这么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动作,出现在尉檀身上,不知怎的就让苏晋江觉得有点可爱。 “我有点发烧,不过能坚持到试镜结束。”苏晋江说了实话。不是为了博取同情,是害怕逞强过头给别人添麻烦。 尉檀不方便伸手探他额头的热度,迟疑着端详了一下他的脸色,模样挺认真,仿佛用眼睛就能测量出对方的体温。 这一瞬间的尉檀从冷淡禁欲风里跳脱了出来,那个词怎么说的来着?对,小奶狗的颜。 苏晋江突然绷不住,在心里忍俊不禁地笑出来。真好。就算这一切的确都只是他临死前的幻觉,能再见尉檀一面,他也死而无憾了。 这时尉檀已经转身出去。不一会儿,苏晋江就被导演助理带到了旁边的临时化妆间,安排他第一个试戏。 其他人没有对此说什么。试镜这种事不是排队买票,未必先到先得。甚至很多时候,排得太靠前的人反而有很大的劣势,不容易被记住。 趁着造型师简单给他化妆的工夫,选角导演给他讲了戏。苏晋江一听就了然于心,这一场他太熟了。 依照剧情顺序,这是晋江仙君与岷江仙君的第二次对手戏,也是前者的命运转折点。洛水女神苦等晋江仙君没有音讯,绝望之下与西海之神成婚。岷江仙君将这个消息带给晋江仙君,两人之间发生了一段言简意赅的对话。 台词不多,主要依靠演员的神态传达情绪变化,也就是传说中的“用眼睛演戏”。 造型师给苏晋江勾眼角的时候,指尖碰到了他的皮肤。苏晋江觉得像是被冰块触了一下,这才意识到自己的体温有多高。 造型师皱了皱眉,停下手,说了跟万金一样的话,“行不行?不行可别勉强。试镜的机会以后有的是,身体弄坏了可是自个儿的。” 苏晋江闭上眼睛,缓缓做了个深呼吸,说:“不要紧。”他觉出自己把这三个字说出了视死如归的味道,也不知造型师脸上会是个什么表情。 因为是试戏,妆容和服饰都简化了许多。造型师很快捯饬完了,左右看看,好像特别满意,“行啦。” 苏晋江看一眼镜子,自己愣了愣。因为发烧而泛红的脸被粉底打出了层次感,眼角微挑,面若桃花。 他曾听人说过,试戏或者定妆的时候最好稍微收着点儿,展示七八分就行,以免实拍时有落差。 说到底,他还是对自己没什么信心,生怕演技配不上造型,以后被人嘲笑“只有在jpg格式下才能看”。 又一转念,苏晋江释然了。“以后”,谁知道还有没有“以后”。如果这一切真的都是自己临死时的幻觉,那么,至死都不敢展示最好的自己,也太可悲了。 时间差不多了,苏晋江稳定一下情绪,克制住因发冷和紧张而颤抖的身体,推开化妆室的门。
第3章 演示厅被清空了,只有当间儿一排桌子。桌子前的空地上杵着个立式衣帽架,底下摆了个茶几和两个塑料凳。稍远有个电扇慢慢转着,风量不大,多少能制造出一点儿衣带当风的效果。 苏晋江记得,在电视剧中,这一幕是树下石桌,背景是实地拍摄的水墨色山峦,云雾缭绕,松柏苍苍,不用做特效就看着像仙境。 看见他进门,桌子后面坐着的那一溜人就齐刷刷把视线射了过来,从头到脚审视他。导演微微颔首,指了指茶几,身子往后一靠,用眼神说:请开始你的表演。 苏晋江看这架势,是用不着说什么开场白了,更没工夫酝酿情绪,上来就得入戏。 他入戏慢,以往拿了剧本以后,得花很长时间在脑海中建立起角色,然后一点一点把自己代入进去。幸好这部戏他熟,不然还真可能会当场卡在这儿。 苏晋江在小凳上坐了,用食指和中指拈起茶几上的棋子,在棋枰一角轻轻一敲。 只这一敲,便已然入了戏。 “晋江仙君”常常自己跟自己对弈。在他为数不多的几次出场当中,独自下棋的场景就占了一半。 何如许在表演这些场景的时候用力略猛,手指间一捏了棋子,便不自觉地先带了三分杀伐决断的肃然之气。那模样不像隐逸世外的神仙,倒像是在破《天龙八部》里苏星河摆下的珍珑棋局。 苏晋江则用下棋表现取舍之间的优柔。一个人的棋局,看似花开无意,子落无声,一颗心却早已在沧海桑田之间打了几个滚,最终荒芜成云淡风轻的样子。 对于“晋江仙君”这个人物的心理,苏晋江有自己独到的理解——尽管顶着神仙的光环,但归根结底,这也只是一个强迫自己不停吃蛤|蟆的可怜人啊。 空荡荡的棋枰对面,忽然有了人。一只指节修长的手探进棋盒,拈了一颗白子。 苏晋江抬眸。一身黑色戏服的尉檀微侧着头,把玩那枚棋子。长发被风吹起,拂过白玉似的一张脸。 两人默然晤对片刻,尉檀取出一支发卡——剧中是晋江仙君赠给洛水女神的玉簪——放在桌上,慢慢推了过来。 苏晋江拿起“玉簪”置于掌心,眼波微动,“她……可还好?” 尉檀转眸扫向他,“她昨日成婚。” 苏晋江一怔,托着“玉簪”的手凝滞在半空。少顷,眼中的惊愕渐次散去,眸光暗淡,“有劳你特意告知我。” 尉檀问道:“你要这样与世无争到何时?” 苏晋江目光一闪,摇头浅笑,“我只想保全她平安。” 尉檀将手中的棋子掷回盒内,“若天下大乱,你又如何能置身事外。” 剧本上的台词到这一句就结束了。但接下来才是最考验演技的地方:苏晋江要通过纯粹的神态,对这句话做出反应。如果是实拍,这一场最后一个镜头将会给到苏晋江的面部特写。 后续剧情是,晋江仙君被洛水女神成婚的消息触动,又目睹了西海之神在人间的种种暴行,经过一番挣扎,终于在天下大乱之际抛弃了避世无为的信条,挺身而出解救苍生,也希望挽回爱情。但最好的时机已经失去了,他最终回天乏力,仍落得含恨而亡。 他不是悲情的配角,而是一个没能逆袭成功的主角。 情绪处理上,既要在平静的外表之下展现出人物内心的风云激荡,又不能让观众产生他将会逆袭成功的期待。 最好的效果是,观众看到他这一刻的眼神就会明白:这个人物将要踏上一条不归之路,尽管如此,他还是决定做出改变。 苏晋江转过头,目光投向那些此刻并不存在的山峦。穿透想象中的云雾,遥望西海,俯瞰人间。随后,他凝聚起涣散的目光,同时发出一声轻轻的叹息,长得仿佛凝聚了他一生的感慨。 这场戏,差不多抽空了苏晋江这一天全部的力气。 等到卸完妆,他几乎连怎么走路都忘了,更没有馀力应付其他人乱七八糟的询问,对所有围上来的人一律摆手,踉跄到墙角给万金拨了电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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