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黑眸里的潋滟的光顿时便黯淡了下去,她垂下眸子,回想起盛了满满当当一青瓷碗黑不溜秋的,散发着一股难以名状古怪药草气味,喝下去后舌苔上能苦上半个时辰,任是怎么喝水也冲淡不了的中药时,长长地叹了口气。 皎皎打算装睡掩过去。 “女郎,我知晓你醒了,若是你现下仍是要继续睡下去,一会佛经便要多抄几遍了。” 皎皎垂眉,她撑着引枕缓缓撑作起来,带着些将醒未久后朦胧的声音,“进来罢,姆妈。” 算是妥协了。 同样是被支配,皎皎更屈服于对她来说如钩章棘句一般的佛经。 皎皎嗓子眼生得细,饶是梁姆妈在处理药柴的时候反复淘洗,又滤了好几次药渣,她还是不可避免地被细碎的渣滓呛到了。 眼见她有些病态小脸的呛得通红,眼底都蓄积了泪花,梁姆妈在皎皎的背上抚顺后便将紫檀木柜顶上放得一只八宝盒取下,从中捻起一只甘草梅放入了皎皎的小手中。 皎皎一喜,漆黑的眸底泛起一层浅浅的波光,“姆妈不是说不能吃甜的?” “自是说过,只不过这是女郎最后一帖药了,正所谓苦尽甘来嘛。”皎皎坐在菱花铜镜前,身后粱姆妈嘴角噙笑一脸和蔼的样子映入她的视线。 梁姆妈的确是个顶顶和善的人,只是有些啰嗦。 梁姆妈将一张六尺的生宣铺平在临窗的书案上,用手抚平细褶后便拿起镇尺固定好,碾磨好墨水后她向坐在床边看曲谱的皎皎看去,“女郎当来练字了。” 这时,她又从书架上将面上竖印有大般若经四个大字的经书一卷放在了砚台边。 雨暂歇,窗牖微开,从罅隙中透了些光亮进来。 梁姆方轻放经卷拿下,皎皎隐隐看到了有细微的灰尘颗粒在亮处飞舞。 六百卷的经书,饶是分卷都这般有质量。 皎皎自觉自己是个没佛缘的,饶是读起来都甚是饶舌拗口了,更别说通悟了。便是最简单地写,也估摸着得猴年马月才能穷尽。 她在书桌前坐下,方提笔,坐在旁边的梁姆妈便开始念叨起来了。 “女郎,要颔首挺胸抬背吸腹,这样看上才端庄有气质...笔不是这般握得,握笔姿势错了,手腕用不上劲,写出的字自然是无力不灵动...女郎,这章经是我前日给你讲的,隔了一日一宿,你现在可悟了其中大道了...” “女郎可要仔细些,你现下是许了人家的。老身奉了命若未将你教养好未知会懂你规矩,受罚是情理之中,但若是你因此受嫌,可是得不偿失。” 皎皎觉着她啰嗦的,有时便会故意和她对着干。 但每每梁姆妈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她瞬时便会打蔫。 梁姆妈抬眼看了眼外面的天色,“女郎下笔时要虔心,心诚则灵。”她向屋外走去,轻轻推拢了门牖。 皎皎长吁一口气,将半干的徽州狼毫笔拍在了笔枕上,她双手合捧支着面靥,看着窗脚下在凉风中颤颤生摇的小白花入了神。 都是不由自己的。 成日观书泼墨,还有人舒服伺候着,实然是个安逸日子。 但梁姆妈除了照顾她的饮食起居,教引她规矩礼仪,督促她练习四艺,还要监视着她的言行举动以及防止她逃走。可是就算想跑她也定然是跑不掉的,因为这处小院的附近的其他居落还潜藏着裴家的护卫。 又能走哪里去呢? ... 皎皎回想起第一次见到梁姆妈的场景—— 十月廿日的余昏,天边残阳将云层淬成了血色,商稹牵着何皎皎在一处断崖便面对呈扇形紧逼来的里卫、官兵步步进退。 走投无路之时,商稹竟想拉着皎皎终身跳崖,那知这断崖下方有处废旧的栈道,有官兵身系藤条从后面摸了过去擒住了商稹。 商稹以为是枫林晚的假母气不过自己坏了她这庄好生意串通得官府,身手甚好得他便将腰间的软剑掏出,与官兵厮杀了起来。 皎皎在枫林晚由着桂婆子伺候沐浴的时候吸入了大量特制的迷香,这种迷香中掺有慢.性毒药,轻微量不至于致死,却能在几个时辰后让吸入的人变得神思迷离,兼具催.情的作用。 而因香气特殊,皎皎身上染了甚多,里正豢养的细犬不会便寻着香气领人找了来。最后商稹不敌被恶狗扑咬的时候,她因体力不支且受不了血腥,双眼一黑倒了下去。 再醒来时,皎皎便看见联腕站在在野山楂树下冷眼旁观这场荒唐闹剧的两位衣着贵气而体面的老妇人之一,正手持调羹坐在这昏暗破败的屋舍内给她喂汤药。 正是梁姆妈。 梁姆妈告诉皎皎她与另一位姆妈是奉她的姑母之命来延请她们往江陵府贺裴家老夫人大寿的。 皎皎不疑有他。 但未隔几日,家中开始修葺旧院,还将从前典卖的物件取了回来,懦弱又胆小的何母才含着泪告诉皎皎。 原是裴家有个先天不足的小郎君,近年来身子日渐颓弱,裴老夫人听信了手下人的建议,说是适龄娶个八字命格够硬的女子便能化了这煞气。 又是裴... 何皎皎泪落三千丈,她寻思着原身八字命格要是真的硬得话,至于说不到十章就强制下线吗? 皎皎也是那次才听何母说起,她的祖母原是个官家的嫡女,随父亲下江南任职的时候,途遇流寇,不幸走失。待家里人找来的时候,她的父亲都能吟诗了,祖母也不愿回去,家中放心不下,便不时接济着。 因着祖母早年间在长安某大户家中做过姆妈,深得正室娘子喜欢,经年下来手中的积蓄自是不少,加之有后家接济,日子过得也是有声有色的。 但祖母过世后,屡次不地只有个秀才功名傍身的父亲没了管束,愈发不思进取,肆无忌惮地借酒消愁,流连赌坊,最后落得个家徒四壁,典卖女儿还债的狼狈下场。 而这位遣人来寻她的姑母,正是她祖母的亲妹妹的女儿,只晓得她嫁入了河东裴氏中眷的二房作续弦,育有两子。 ... 梁姆妈站在门口一手托着漆盘,一手护着胸前方收下来的衣裳,见皎皎心有旁骛还不时哀叹。 她笃定皎皎定然又是在想那个身份低贱的野男人了。 梁姆妈只觉有些恨铁不成钢,河东裴氏是何等的人家,他家三郎君当初又是何般神仙的公子哥,人人都要唤一声的裴郎,若非不是时运不济,怎会娶何皎皎这般身出微寒且有污点的女人为妾? 她将衣物往月洞床里一掷,然后语气有些生硬地说道,“既女郎现下无甚心思,便来用些茶点休憩下,顺便也和老身说说话吧。” 许是漆盘落在桌案上的声音有些重,皎皎整个人微微一哆嗦,她转过头去,乖巧地应了声好。 梁姆妈将蒙顶石峰的茶饼用铜镊夹着放在风炉上烘烤,然后仔细碾碎,放入三沸将过的紫砂壶中煮制。 因着皎皎尚未康元完全,梁姆妈在制茶的过程中便未加猪油、葱、姜等油腻辛辣的佐料,只是加了几枚红枣和一小撮橘皮和薄荷提香。① 皎皎骨肉匀净的手轻轻端起一只青釉茶瓯,玉白色的指尖和淡雅的青色相映成趣,杯中温热的茶水氤氲起白色的雾气,如山间雾岚。 皎皎轻扇了下香味到鼻尖轻嗅,她赞到,“好香啊,姆妈。” 梁姆妈将屋檐下收进来的衣服整叠好后放入衣柜,有些半潮的便放在香炉上熏烤,她只是轻轻地应了声,“女郎可不要过兴贪怀,各式糕点尝些味便罢了,你知道的,郎君不喜欢太过丰腴的女子。” 皎皎嚼在口中的梅菜酥饼顿时就不香了。 见梁姆妈语气不对,她方忙完,皎皎便挽着她的手腕,邀她一同用茶点。 梁姆妈虽是和蔼,但板着张脸的样子仍是有几分威严的,皎皎甚至有些发怵,想是因为她曾是裴家长房一位郎君的乳母,备受尊重,也曾当过管院姆妈才会如此的罢。 皎皎吃完了一只梅菜酥饼,只觉未尽兴,正欲再拿一只的时候,梁姆妈握着木尺冷不丁地便拍了来。 手上登时便起了一道二指宽的红印记,只觉火辣辣的生疼,皎皎眼泪花子都噙在了眼眶里,她委屈巴巴地看着面上无波无澜地梁姆妈,“姆妈...就一小口。”软绵绵的声音,收尾稍稍曳长,饶是再心狠得人登时也会为她心软三分。 皎皎恋恋不舍地看到梁姆妈将其余的马蹄酥、八珍糕、桂花糕、金银平夹连带着酥饼撤下了桌。 “这梅菜酥饼外面那层金黄酥脆的皮可是老身用面粉,酵面,碱面混着菜油和饴糖水做的,里面还包了猪肥膘丁,女郎吃多了可是要发胖的。” 她垂着眸专心于手上的女红,语重心长地说到,“老身做什么,说什么自是为了女郎好。” 梁姆妈方想说她惯用的那句话来提点皎皎的时候,皎皎陡然转移话题,堵住了她的嘴。 “我觉得是真真甚好吃的。”皎皎将手搭在膝盖在,一副乖巧的样子,语气十分诚恳,“既然姆妈不让我再多吃,可否告诉我下怎么做的这么好吃的,也好解解我肚子里的馋虫。”她的嘴像是抹了蜜一般甜。 梁姆妈轻笑一声,“这有何难的?用方才我说的那几样加上芝麻做成生胚,让后放进膛炉中烘烤,再包入馅料即可...” 梁姆妈讲得绘声绘色,不免让皎皎食指大动,她眼神锁在那杯口大小,金黄似蟹壳,漫步芝麻,上下若干层,每层薄弱纸翼,一咬便能听见酥脆声的酥饼,只觉口间生津。 梁姆妈笑着,“你可知这酥饼可是出自我的祖家婺州。” 皎皎摇摇头。 “不仅有梅菜做的,还有蜜馅的,以及火腿、牛肉、卤肉豆沙做馅的。” 作者有话说: ①唐朝制茶的手法,加料很足
第4章 、努力抱大腿的第4天 连着风清日朗了些许日子,梁姆妈便打算今日带皎皎往雁荡山顶那处伽蓝寺祈福。 天光初晓,梁姆妈便去了里间唤醒正睡得香甜的皎皎。 当她双手合托着承有朝食小蒸笼的漆盘进来的时候,皎皎已然坐在菱花铜镜前握着墨玉篦子梳整顺垂到腰际的青丝。 玉笋般细嫩绵软的手指被手间纯净通透的墨玉衬得分外白净。 皎皎缓缓转过头来,柔和的金光撒在她的脸上,有一层层淡淡的光晕。 未有螺子黛扫过的自然远山眉微微下垂,她浓翘的羽睫微颤了下,染了红晕的面颊依稀可见细细可爱的绒毛,嘴边露笑,隐隐可见两颗莹白小齿。 她抬起朝露一般清澈的桃花美眸潋滟出梁姆妈的模样来。 “姆妈——” 皎皎甜甜地唤到。 ... 梁姆妈伺候皎皎用温水净过肤面,芳液漱过口,从妆奁中选了几只素净的芙蓉色珠钗头花簪在净发分股盘结并叠于头顶的百合髻上。又连着放了好几只各式的耳珰在她小巧的耳垂边比对,最后选定了灵璧石流珠耳珰。 皎皎素手端起一只鸡翅木制成的口脂奁,从中取出一只盖上印花相思子的口脂瓷盒。 指腹在湿软的豆沙色膏体上轻揉,她细致点染到丹唇上,而后握起螺子黛在远山眉的眉尾细细勾勒。 -- 梁姆妈端着两只碗面腾着热气的白瓷碗走了进来,她透过窗牖的罅隙看了眼屋外的风清云朗,声线温和地说道:“女郎当用朝食了。” 屋里登时溢满了香气。 皎皎乖巧地在酸枝木圆桌前,她正喝着氤氲着热气的红豆豆浆,脚下又有焚着沉水香的香炉,周身都暖乎乎的。 她挑眉抬眼看去。 白净的瓷碗面上浮着翠绿色的葱花和星点诱人的油脂,一层鲜香味浮在皎皎鼻底,她不忍深吸,食指大动。 梁姆妈微笑,“今日给女郎做的是大鱼馉飿。” 馉飿? 何皎皎用白瓷食羹将葱花拨开,将窝在碗底的馉飿舀了起来。 定睛一细看,这不就是馄饨吗? 梁姆妈到门牖处的步子一顿,“好似有这个叫法,老身与几个北面来的婆子共事过,她们是这般叫的。” 她蹙起眉微微思索了下,“早些年伺候二郎的时候常听他提起长安城的西市的萧家馄饨。说那馄饨汤汁鲜甜可口,漉去面上那层油水后,剩下的汤还可以用来煮茶。” 馉飿便是一种圆形、包制荤素各式的馅料,或用水煮或用油煎的面点。 《东京梦华录·食店》曾载录到“又有菜面...及卖随饭、荷包、白饭、旋切细料馉饳儿。 皎皎吃的这碗大鱼馉飿便是取用新鲜打捞的鲅鱼,刀成片肉,剁为肉泥,然后放些许的盐料和韭菜、香菇作佐提鲜气,而后包为馉飿。 当世甚至还有做鹌鹑馉飿的。 她的碗中虽只有两只馉飿,但个个都如小儿拳头一般大,且皮滑嫩馅鲜美有嚼劲,隐隐间还嗅到了鸡舍香的清味道。① 吃得酣畅尽心,她连汤汁都全然喝下了肚。 梁姆妈嘴角含笑走了进来,将手中的面碗放在一旁的矮凳上后,将皎皎面前的一只竹编小蒸笼揭开了,热气氤氲。 白雾消散后,清晰可见两只圆白宣软的饆饠静静地躺在白色的蒸布上。 当世的包子和馒头均是有馅料的,唯一的区别便在于馒头偏大而皮厚,包子小而皮薄。而且作馅用料上十分丰富,但主要以鱼羊。 “这只卷得是桑葚酱。” 梁姆妈将皎皎放在筷枕上的筷箸夹起将一只散发着甜丝丝香气,面体稍显乌紫还有沾有零星橙红色的桑葚颗粒的饆饠来。 “这只卷的是羊肉。” 梁姆妈甫一将羊肉饆饠放在皎皎面前的白瓷盘上,她便嗅到了一股浓郁的胡椒香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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