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你就滚!” 怀桢骤然大叫。 怀枳惊愕抬眼,怀桢却已抓过那一盏羽人铜灯向他砸来!怀枳匆促抬袖一挡,那耀眼的灯火砸在地上,“哐啷”一声巨响,乍亮而又乍灭,却已经在怀枳的额头上砸出一道血痕。 “你什么毛病?!”怀枳终于大怒,一把将弟弟推倒在床上,整个人压在他上方扣住他,“梁小六,你要任性到什么时候?你十五岁了,能不能让我省点心?!” 怀桢却似比他更愤怒,双眸都淬出红艳艳的冷火,“你杀了我,我让你永远省心。” “我怎么可能杀你?”怀枳皱眉,又反复看他的脸,怀桢经不起这样的目光,别过脸,却莫名流下两行泪。 好像这一具十五岁的身体太过娇气,一点疼痛,一点反复无常,都会叫他掉泪。好像在他的潜意识里,泪水是他最无往而不利的武器,他知道哥哥承受不住他的哭泣。可是哭得多了,总会麻木,总会有再也哭不出来的时候。夜色沿着冰冷的围屏侵蚀上来,逼仄的空间里,他看见哥哥的眼圈也红了,嘴唇翕动着,呼吸温热地失控,哥哥好像要说点好听的话,却无论如何说不出来的样子。 这样的神气,后来的十来年,他却也很熟悉。 “是不是,”许久,哥哥的钳制放松了,人依然覆在他身上,像温柔地半抱着他,却给他找理由,“是不是伤口太疼,疼到你要说胡话了?” 他们兄弟虽然从小就受着许多冷眼,挨了不少教训,但他知道弟弟仍有一身骄蛮,是他惯出来的。是他心甘情愿、心满意足地惯出来的。 明明是钟皇后安插的刺客,明明是太子提供的匕首。可阿桢却要怪他,要说这一切都是他的错,甚至要对他动手。怀枳的心里升腾起一股莫可名状的焦躁。这根本不值当,自己去了泰山,对他们一家人只会有好处。阿桢有什么好怕的?太子又不会这样便死了! 怀枳焦躁地一转头,便看见床帘外搁着一把牛角尖刀,是刚才他打算用来切小羊肉的。他突然伸手拿过尖刀,抛在床上,冷冷地道:“你不高兴,你也刺我一刀。” 怀桢脸色发白地喘了口气,抬眼。他已不哭了,但睫毛上还挂着泪珠,眼瞳泛着晦暗的红。他只是碰了碰那刀上的宝石,怀枳已覆盖着他的手紧紧握住了刀柄,自己将身子凑上前来,明亮而寒冷的刀刃猝然抵在他锁骨下方的衣料上,割出轻微的嘶响。 怀枳那冷酷的眸光又渐趋柔和,像做梦一般,轻轻地:“嗯?”好像就连这种事,他都要听一听怀桢的意思。 怀桢的眼神,一分分地清醒了过来。他垂下眼帘,手指在怀枳的掌心之中握紧刀柄,握到手腕上的筋脉都发青,指节显出了骨白。全身都快要被汗水浇透,背上冰冷黏腻的触感提醒他这不是梦境。 重压之下,有种疯狂的念头,蓦然开始如野草般蔓长,缠紧了他的呼吸。 怀枳另一只手抬了起来,去抚摸怀桢的背,将怀桢拉得更凑紧些,又去亲吻他的发顶。好像根本没发现这样一来,那刀便离他更近、更致命了—— 怀桢再不犹豫地抓起尖刀,径直扎了下去! 怀枳只是“嗯”了一声,竟丝毫不见惊讶,身子往后晃了晃又立刻去抱他,额头上被砸出的血口因用力而再次流血,又与肩膀上的血混在一处,融融而下。怀桢扎了一刀,不能解气,但却再也拔不出来,他的脸色一下子惨白。 这一把刀太小巧,十五岁的他力气太弱,而扎下去的位置在锁骨以下、心脏以上,也终究是偏了。 他完全不可能凭这一刀就杀死梁怀枳。 他心中渐渐浮上无限的惊慌、愁苦、愤怒、怨恨,还有一丝“果然如此”的觉悟。他抬起眼,在极近的距离里,怀枳已经将他抱紧,他能闻见哥哥衣襟上温软的气息。两人身躯交叠,血都流在了一起,怀桢开始剧烈地、绝望地颤抖,却抵不过怀枳炽热的、血做的怀抱。 “这样,你总该高兴了吧?”怀枳的声音低沉,气息也微弱下来,像在哀求自己的弟弟,“我受了伤,明日便去不了了。我陪你去看海,好不好?” 怀桢猛然一震,难以置信地看向他。 ---- 有没有评论拯救下这一周水深火热的我QAQ
第8章 双车辙 ==== 3-1 怀桢全未料到怀枳会改变计划。 他原以为自己早已看穿了未来十年的人生——最多不过十年——他在看着母亲和妹妹时,内心终究悲伤。他好想念她们啊!在她们离去以后,自己的世界,好像也便没有了任何温暖的色彩。可是,他却不知该如何留住她们。他渐渐开始怀疑这并不是他死后的一场梦,而是真的,他要将一切痛苦,再重来一遍。 他原以为自己要再一次看着哥哥登封泰山之巅,娶到最有权势的妻子,而后逼疯继位的怀松,摄政治国,族灭掌权的钟氏,登上御座,而后——而后就再也容不下他,这个一母同胞的、倔强的弟弟。 可是他仍然不能理解命运的用意。为什么要将他抛回这里,让他重新感受家人的温暖?为什么要让他从一无所有处再次筹谋?为什么要让他面对眼前这个,看似无辜的,十九岁的梁怀枳? 而梁怀枳还在等待他的回答。 他方才,太冲动了。 无穷无尽的后怕涌上心头。说不上悔恨,但是很恐惧,不知道自己这一刀究竟会带来什么。他慢慢松开刀柄,发现刀刃已经入肉三寸,鲜血粘连,以他的力气都拔不出来。而他的手心冷汗重重,又被哥哥握住了。 “好。”怀桢的声音发哑,眼睫上泪水颤了颤便掉下。哥哥牵着他的手指将它揩去。 “乖小六儿。”哥哥笑了。 终于能让怀桢满意,怀枳便觉得这一刀挨得不冤。他艰难地圈着弟弟,自己开始拔刀包扎。怀枳从小受欺负、受暗算,一个人做这些做得多了,也就很熟练。 怀桢一声不吭地在哥哥怀里看着。 十九岁的哥哥,尚且是很疼爱他的。 他需要重新思考这一切。他很清楚自己会因为什么而死,不论如何,他要试一试,避开那命定的因由。 还有十年…… 可是,他的母妃,他久别重逢的母妃,却只剩下三年可活了。 * 前殿外的灯火,一盏盏地熄灭了。山风从高处呼啦啦地拂下来,拍打着寝殿包金的窗棱,像是海啸掀起巨浪的涛声。怀桢缩在床上,终于安分了,但看见哥哥的伤口又懊悔,眼泪不出声地掉,怀枳便拥住他,讲故事给他听。 怀桢没有像往常那样活泼地提问,也没有再说那些过分的话。听完了《左传》上的曹刿论战,还要拉着哥哥的手。 “该睡觉了。”怀枳给他掖了掖被角。 怀桢只是拽着他手,柔软的手心里全是汗水,漆黑的眼瞳里眨着亮光。 怀枳便笑:“好,我先不走。” 怀桢好像便高兴了一些,手也攥得不那么紧了。然而片刻后又得寸进尺地问:“你不陪我睡吗?” “你今日给哥哥出了个好题目,哥哥还需去写奏陈。” 噢。怀桢的脸鼓起来,又瘪下去。怀枳戳了戳,虽舍不得,但还是打算吹灯了。如此亮堂堂地,也不知阿桢何时才能睡着。 “不吹灯!”怀桢却突然又拦住他。 怀枳道:“你还怕黑?” 怀桢不言。 怀枳笑道:“阿桢,你长大了。” “长大了不能怕黑吗?”怀桢顶道,“我怕黑一辈子。” “好。”怀桢顺从地应和他。怕黑又不是什么大毛病,怀枳自愿意惯着他,便给那羽人托着的铜盘上又加了不少灯油。羽人的翅膀方才被磕坏了一角,但不仔细瞧还瞧不出来。 “哥哥。”孩子乖顺下来,声音便很可爱,在帘帷里细响,“我是不是在做梦?” 怀枳打了个哈欠:“你闭上眼睛,就知道什么是做梦了。” “哥哥,我的字好丑。” “哈哈。” 哥哥很难得笑一笑,怀桢原本都闭上了眼睛的,此刻蓦地又睁开。然而哥哥脸上的笑影已不见了。 “哥哥。”最后,怀桢说,“你说我长大了。” “是。”怀枳心不在焉地敷衍,“你都十五岁了。” “那哥哥,夜御十女是什么意思?” “……” * 子时过后,行宫内都灭了灯,宫门下当值的戍卫也渐懒散,抱着兵器有一搭没一搭地打起盹儿来。 一个武将服色、身材高大的中年人,没有佩剑,发冠亦解开,仓皇走出班房,对左右道:“我出去一趟。” 卫卒乍见上司,吓了一跳,还未及应声,后头却又传来一个温和的声音:“这么晚了,陆卫尉要去何处?” 陆长靖如见鬼一般不动了。许久,才将身边人都赶走,转过身,扯出一个干巴巴的笑,“二殿下,这么晚了,您倒也很有雅兴。” 怀枳从班房一侧的松柏阴影下走出。虽在夜中,他却穿着一身典雅的儒衫,宽袍大袖,神姿隽雅,墨发一丝不苟地束在白玉冠中,而那绀青的衣领便从颈后沉稳地托起他的发髻。他安然地笑:“我花了好一会儿工夫才把弟弟哄睡——你也知道,受了伤的孩子,比较会拿乔。” 陆长靖脸色一时发白,一时又发青。对方在他面前提起六皇子,用意昭然若揭——“你,”他咽了口唾沫,“你还要替六殿下,报仇不成?” 怀枳笑道:“我若要报仇,为何来找陆卫尉?” 陆长靖的心思蓦地一转。原以为已走到死路,没料到对方又给了他台阶,他于是弯下了腰,延请:“外间风冷,还请二殿下入房内叙话。” 怀枳疑惑:“陆卫尉不是还要外出么,不去了?” 陆长靖讪笑:“二殿下既来,我还出去做什么。” * 陆长靖将怀枳请入了卫尉所居的官舍,比惯常值守的班房要宽敞一些,又令自家的小女儿出来奉茶。 那女郎约莫十五六岁,容貌清秀,但荆钗布裙,动作平稳而拘谨。怀枳看了一眼便收回目光。 陆长靖赔笑道:“听闻今日圣上下了诏书,让太医署务必倾全力救治六殿下的伤。想来殿下您也不用为此事发愁了。” “他?他活蹦乱跳的,我有什么好发愁。”怀枳温和地道,“我只是为陆卫尉发愁。” 陆长靖后背一冷,“殿下这是说哪里话……” “我怕太子看你不是人,迟早要灭你的口。” 陆长靖猛地从席上跌坐一边,立时又爬起,面向怀枳跪下了,“殿下,殿下可不要乱讲!” 怀枳竟然便真的不讲了,端起茶盏,将杯盖往杯沿上轻拂,悠悠地吹了吹水上的茶末。 然而这长久的沉默却令陆长靖额头上冒出豆大的汗珠。他今日听闻承明殿上的事,也不知二殿下有什么通天的才能,将遇刺一案变作了自家的资本,竟一下子夺去了太子登封时的位置。据说东宫那边,太子已经发过好大一通火,最后还是被钟皇后按住,要太子让出位次,不去和二皇子争。太子性情偏狭,只会认为这是陆长靖没将事情做好反而连累了他,陆长靖夤夜出门,正是想去找大司马大将军陈情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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