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门开了又合,屋内只剩下谢让一人。他起身走进内室,将怀中的衣袍在衣物架上挂好,再用手细细抹平每一丝褶皱。 当今圣上的衣物,每次穿过都有专人清洗熏衣。干净的外袍上,只能闻见淡淡的皂角香,以及宫中惯用的檀香。 除此之外,什么也闻不到。 . 三日后,是例行朝会的日子。 宇文越惯例早起,常德忠挥退殿内侍奉的小太监,亲自给他更换朝会要穿的冕服。 宇文越举着手臂任人摆弄,随口问道:“太傅还没回宫?” “没呢。”常德忠道,“天天在府上待着,连门都没出,像是还没消气。” “还没消气……”宇文越眸光微沉,“一会儿下了朝,朕出趟宫。” “陛下,不可啊!”常德忠忙道,“您的身体才刚刚稳定,冯太医说过了,您现在不可……” “冯太医……他除了限制这限制那,还有别的办法吗?”宇文越呵斥一句,沉默片刻,话音又弱下来,“朕……就去看他一眼,不会被他发现,这样总行了吧?” 常德忠轻轻叹气:“奴才一会儿便去安排。” 宇文越的神情这才缓和几分,又道:“还有江南那边,让人抓紧些,这都多久了,怎么还没找到……” 常德忠应道:“是。” 想到下了朝就能出宫见谢让,宇文越去紫宸殿的脚步都比以往轻快了不少。可谁知道,今日朝会上奏的官员,却比以往多了好几倍。 什么贡试流程,稻田收成,水利进度,这些分明可以直接送往内阁,让殿阁大学士定夺的事,不知为何,全放到了今日的朝会上。 就连哪家官员公子当街纵马这种小事,都专程上奏一番,要让宇文越做主。 以往只需要小半个时辰就能结束的朝会,硬生生拖到了快中午。 宇文越的耐心早就耗光了,但仍然强忍着,一桩一桩将事情料理完,沉声问:“众卿可还有事要奏?” 文武百官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总算没人说话了。 宇文越:“既然无事,那就退朝……” 他话未说完,一道身影忽然从殿外跑来:“陛下,丞相府派人送来了此物,说是太傅大人给您的。” 东西被小太监呈到面前,锦盒打开,最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封奏折。 熟悉的字迹俊秀飘逸,宇文越眉心一跳,心底浮现出一丝不祥的预感。
第50章 暮色四合, 山野小道旁一间不起眼的客栈内,有两人对坐饮茶。 “说实话,我没想到你当真愿意离开。”男子头戴斗笠,亲手给对面的人倒了茶, 笑了笑, “还以为这番布置, 肯定会落空呢。” 他的对面,谢让揭下斗篷兜帽, 悠悠道:“我也没想到,前来接应的会是殿下。” 面前此人, 正是那月氏王子,穆多尔。 一个月前, 穆多尔答应会协助谢让离开京城。谢让如今的势力大大削减, 自然不会放过这送上门来的机会。可他没有想到, 穆多尔说的协助, 竟是他本人亲自前来。 这人, 早在一个月前, 就应当回西域了才对。 “这么重要的事,当然要亲自来办才能放心。”穆多尔话音带笑,心情似乎不错,“我已安排妥当, 派了数支人马装扮成你, 出城后四散而去。大梁皇帝就算想追,现在应该也追不到了。” 谢让:“多谢。” 今天, 已经是谢让出城的第三天。 所有人都以为, 帝师出宫之后,是回了丞相府。但实际上, 出宫那天夜里,他便悄然离开了京城。 丞相府内留下的,不过一位易容过后的替身。 这半年来,丞相府内家仆遣散,反倒叫宇文越难以监视。 谢让垂下眼,还想再说什么,却偏头轻轻咳了几声。 穆多尔望向他那苍白的唇色,担忧道:“你这几日舟车劳顿,要多注意身体。索性现在已经离开京城,不妨就歇一歇,我给你寻个安全的住处。” “不必。”谢让咳得脑中阵阵发晕,摇摇头,“这里离京城还是太近,没有什么绝对安全的地方。我在朝中做的安排,至多拖到今天中午,宇文越现在多半已经派人来寻我了。” 若他身体再好些,出城之后策马疾行,或许能跑得更远,不必担心被人追上。 可惜他做不到。 这三日谢让竭尽全力,也不过走出了百余里。 他这废物身体,养了大半年,比起寻常人还是差远了。 “你就该早几日出来的,谁让你偏要拖到那时。”穆多尔叹气。 “三日,是极限了。”谢让道。 丞相府如今没有眼线,宇文越不知他的起居现状,三日已是极限。若不是今日还有朝会,宇文越说不准一大早就会出宫,想法子亲眼见他一面。 只有选在这时候,才能多拖他半日。 “接下来你想如何?”穆多尔问,“真不打算与我回西域?” “抱歉。”谢让低声道,“殿下对我有恩,日后若有任何需要在下之处,在下万死不辞。但……故土难离,还望殿□□谅。” 这些话,在离开京城之前,谢让便传信告诉过穆多尔。不过,就算谢让没有明说,穆多尔事先也并未对此事抱有过高期待。 与谢让相识一场,这点了解他是有的。 “有怀谦这句话,此番便是值得了。”穆多尔又笑了笑,问,“所以,你是打算继续南下?” 关于谢让的身世,外界知道的人其实不多,这是因为帝师当权后,有意抹去了这部分信息。因而许多人只知道,谢让出身于江南某个僻壤的小村落,其余一概不知。 穆多尔同样只知道这些,猜测道:“是想回乡了?” 谢让眸光敛下:“……算是吧。” 他对于过去的记忆仍然很模糊,大半年前,宇文越曾经答应过他,待朝中稳定,会陪他回趟故乡。 如今离开京城,谢让暂时没别的地方可去,便想到了那里。 “也好。”穆多尔对他的事知之甚少,也没有细问,只是道,“我还要赶着去与回西域的车队汇合,不能再送你了。回家安顿好过后,记得给我来封信。” 谢让点点头,抬起面前的茶杯:“好,殿下一路保重。” “珍重。”穆多尔与他举杯对饮,最后深深看了他一眼,才起身出了房门。 房门在眼前合上,谢让收回目光,唇边泛起一丝苦涩的笑。 “回家……” 他哪里还有家啊…… 谢让悠悠叹了口气,放下茶杯正欲起身,身体却踉跄一下。离开京城这三日策马不停,又不敢走官道,只能翻山越岭,走那僻壤崎岖的山间小路。 谢让被这么颠了三日,浑身筋骨没有一处是不疼的,腿根更是火辣辣的疼得厉害,不知是不是被马鞍磨破了。 他坐在原地缓了一会儿,才缓慢站起身,走到门边。 “飞鸢。” 房门开合,一道人影闪进屋内:“公子。” 不是飞鸢。 谢让皱了眉:“怎么是你,飞鸢还没回来?” 谢让有近身侍卫十余人,眼前这青年便是其中之一。青年单膝跪地,答道:“统领大人尚未归来。” 飞鸢没有与谢让一道出城。 谢让在丞相府留了替身,除了那替身之外,府上还有十余名家仆。飞鸢的任务,是在今日中午之前,将那批人护送出城,免受牵连。 按理来说,将人送出城后,飞鸢就该追上来才是。 以对方的脚程,应当不会这么久还没回来。 难道…… “咳咳……咳咳咳!” 谢让忽然剧烈咳嗽起来,青年连忙上前扶他:“公子,属下扶您躺下歇会儿。” “不……”谢让撑着他的手臂,身体不适与心绪震荡,使他浑身瞬间出了一层冷汗,“通知所有人,我们不歇了,这就出发。” “可您的身体……”青年劝道:“公子今早就身体不适,怕是受了凉。眼下马上就要天黑了,再往前走,夜里恐怕只能宿在山中,您……” 谢让眼前阵阵发黑,顾不得对方还在说什么,打断道:“还不快去!” 青年应了声“是”,推门走了出去。 屋内重新安静下来,只剩下谢让略显急促的呼吸。他深深吸了口气,踉跄着回到桌边,给自己又倒了杯茶。 应该不会有事。 说不准只是路上耽搁了。 飞鸢武艺高强,就算真被追踪到,也没那么容易落到对方手里。对,说不准就是因为被追踪,所以才不敢与他们汇合。 飞鸢自有他的脱身之法,不会有事的。 谢让自我安慰一般想着,忍着头晕,再次撑着桌案站起身。 这几日,他都是在野外过的夜。他这身体被宇文越养得娇贵,以往夜里要是没睡好,第二天必然头晕眼花,浑身都没力气。 这回能撑这么久,其实已经超乎谢让的预期。 若无意外,今日应当是能在此处歇一夜的。 谢让闭了闭眼,重新戴上兜帽,推门往外走去。客栈内光线不佳,谢让穿过昏暗走廊,扶着墙慢慢下楼,走到楼道的拐角,昏昏沉沉的脑中才意识到哪里不对劲。 这山间客栈规模不大,因为不在官道旁,平日里几乎没什么生意。 但也不至于这么……安静。 谢让睫羽一颤,比以往迟钝许多的身体已经拐过楼道,往下迈了一步。 被暮色笼罩的客栈大堂出现在他眼底。 大堂内挤满了人。 方才见过的客栈掌柜、伙计,零星几个在大堂吃饭饮茶的客人,与谢让同行、伪装成行商的侍卫……每一个人,都被押着跪在地上。 每个人的脖子上,都横着把刀,刀锋反射着夕阳鲜红的光芒,亮得刺眼。 静默无声当中,站在大堂中央的少年抬起头来,神情阴沉如水:“老师,你这是想去哪里?” ……还是被追上来了。 计划了一个月,折腾了三天三夜,还是没跑得掉。 谢让脑中阵阵发昏,在那一片雪白的刀锋与夕阳中,几乎看不清那熟悉的身影。 宇文越缓步朝他走来。 “你……”谢让扶着墙面,在对方那摄人的气势下,下意识往后退了半步。 可就是这般微小的动作,却让宇文越的双目陡然蒙上了红。 下一刻,谢让被人用力攥住了手腕。 “谢怀谦。”宇文越嗓音低哑,像是在极力压抑着什么,“你要去哪里?” “如今朝中局势稳定,臣这是……辞官还乡。”谢让低声开口,没有意识到,自己指尖都在轻轻颤抖,“陛下,你答应过的……” “我答应过什么?”宇文越轻声打断他。 谢让直到此时才发现,宇文越甚至就连衣服都没有换。厚重的冕服只是脱去了外头那不便行动的长袍,明黄的里衣绣着金龙,衣摆处甚至沾上了不少泥土灰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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