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醒啦!”是铁柱的声音,下一瞬,怀里就又被塞了个暖暖的东西。 “草原上没手炉,也不兴用汤婆子,这水袋您凑合用,”铁柱自顾自说完这些,又突然一拍脑门道: “唉,我以为您还没醒……用什么水袋呢!您下车来、烤火,到火塘边坐着烤火就不冷了。” 顾承宴看着他,眼神有点意外。 铁柱眨眨眼,“怎么……您要更衣吗?” 顾承宴摇摇头,他只是没料到这“胖铁柱”还挺会照顾人的。 “没有,拉我一把。”他笑着伸出手。 下车后,顾承宴发现他们已经到了苏南草原,这是戎狄疆域内最偏南的一处草场。 四野墨黑,仅能看见远处一簇簇明亮的篝火和围坐在旁边的人。天空高而远,星河却从未如此明亮、如此近,像是触手可及。 “来,您这边坐,”铁柱拉他到一处小火塘边坐下,“我给您弄些吃的,吃些东西就暖和了。” 顾承宴点点头,视线却被远处的歌舞声吸引,也不知是不是错觉,他总觉得戎狄少了许多人。 围在篝火边的人粗略一算也就几百,旁边歇着的马匹也明显不是早晨所见的数千匹。 也不知是不是分完战利品,各部落就散去了。 最大的篝火边,早上口出狂言的两人正搂着锦朝送来的美女,一边喝酒一边大口吃肉。 “遏讫,这给您——” 遏讫是戎狄语,用汉话翻译过来就是王后、夫人一般的意思。 顾承宴回头,看见铁柱递过来一只铁……钵? 或者,该叫铁杯? 这只钵比普通的笔洗、圆钵要高,更像只加高加宽的直筒杯,里面盛着的东西墨绿黏稠,还有香油味儿。 “这是……?” “野菜……羹?”铁柱找了个词,然后又有些慌乱地指着架在火上的羊腿,“不是不给您吃肉,就是、就是……” 他们一直在用汉文交流,这会儿急起来,特木尔巴根又用回了戎狄语认真解释—— 草原上多食肉、用牛乳马奶多,没有佐食米面,总之食馔上与中原大不同,他是怕顾承宴吃不惯。 毕竟许多刚来草原的汉人跟着他们吃,轻则积食、呕吐,重的甚至上火、发热生病。 拉拉杂杂说了这一大堆,铁柱那张黝黑的圆脸都被熏红,他搓搓手又换回汉文: “您尝尝?味不够的话,这里还有糖和盐。” 顾承宴接过去,铁钵下垫有一块防烫的毛毡、钵中搁着一把银汤匙。 他搅动两下舀起一勺,虽不知用的什么野菜,但入口清淡、味道也刚刚好,很适合现在的他。 “你考虑周到,好吃的。” 铁柱笑着抹了把脸,又给烤羊腿挪过来,拿小刀放到顾承宴脚边: “您想吃肉就用这割,我还备了越椒蒟酱。” 越椒蒟酱? 顾承宴眨眨眼,看见推过来的小碟子中装着一撮明显是临时研磨出来的红绿细粉。 越椒是汉人常说的茱萸,蒟酱原是来自西南蛮国的一味药材,后来才被发现能入膳做辛料。 没想,铁柱连这个都准备了。 有野菜羹垫着肚子,顾承宴抽出小刀切下一块肉,然后就着刀尖蘸料吃。 ——味道挺好,虽不像中原卤肉、炖肉那样会提前放佐料腌入味,吃起来却也不寡不腻。 加之蘸了越椒蒟酱,味道其实和京城四大名楼做的烤肉大差不离,根本没感觉到膻气。 “这是羔羊,”听了他的疑问,铁柱笑呵呵解释道:“羔羊都很嫩,没膻味儿的。” “您瞧——他们都还要吃半生的呢!汉人吃羊觉着膻,那是因为羊老啦。” 顾承宴看了一眼,发现确实有些篝火旁正在宰羊,鲜剥出来的羊腿刚放到火上一撩,周围就有许多人迫不及待上前割肉。 “那你呢?” 顾承宴看了眼火塘中滋滋滴油的羊肉,言下之意,就是特木尔巴根为何要吃熟的。 “诶嘿,我们乞颜部更靠近你们汉地嘛,就……更偏爱你们的方法?汉人厉害,焖溜熬炖、煮烧煟烩……学问好大!” 乞颜部? 顾承宴想了想,用下巴一指,“那他们呢?” “嗯?”铁柱看过去,发现顾承宴问的是那山羊胡和光头,“他们是札兰台部的。” “他呢?”顾承宴又指一边。 铁柱跟着扭头,发现是那留着满头小辫的人,他正牵着条大黑狗、手持火把在巡营。 “他是巴剌思部的。” “……这么多?”顾承宴放下小刀,捧起铁钵来喝热汤,“这回攻锦,你们不会十二翟王都出动了吧?” “您还知道十二翟王呢?!”铁柱瞪大眼睛,满脸崇敬,“难怪汉地百姓都说您厉害,您懂的可真多!” 顾承宴笑笑,抿嘴给汤咽下去。 怎就厉害了? 不过是娘亲从前当故事说给他听罢了。 他娘来自西戎,西戎国破后,为了活命,大部分族人都被迫成为戎狄部族的附庸。 西戎贵族是杀奴为乐,戎狄对待他们的态度也没正派到哪儿去。 乌仁娜不堪受辱、拼了命才南逃到中原,正巧为在边关抗敌的顾驰所救。 她给顾承宴讲过,说草原狼主之下还有十二翟王,翟即“亲”的意思,就像中原的亲王。 翟王之外、狼主以降,分别有代表宰相的梅录,代表王子的特勤,以及特贵、达、发、察、匐等五种不同的官阶。 “唉,您要是来草原辅佐狼主的话,以您的本事,肯定能成就一番伟业,肯定比老梅录还厉害!” 顾承宴挑挑眉,仔细观瞧铁柱片刻后,却发现他是认真在建议,没一点儿拉拢算计的意思。 ……也是。 顾承宴放下铁钵,嘴角撩起个浅笑: 草原幕强、崇尚英雄,他们可没有“一臣不事二主”的传统,强主能臣多得是人追捧。 “怎么,难道外来的和尚好念经?”顾承宴轻笑一生,帮铁柱拨旺了火,“你们自己不是有大萨满么?” 铁柱点点头,然后又摇摇头: “可您在汉地,也不只是管着风调雨顺啊?他们不还说您是‘先生’,是能教人一直打胜仗的那种军中先生么?” 一直打胜仗的、军中先生? 顾承宴哑然失笑,眼珠一转,半真半假地借机套话:“那你给我说说你们狼主,我……考虑考虑?” 铁柱立刻坐直了,一本正经给顾承宴介绍起来: “狼主他老人家来自阿利施部,本名沙彦钵萨,今岁五十又六,是部落中魁梧善战的第一勇士。” “后来阿利施部内乱,他求娶到塔拉公主做遏讫,联合巴剌思部多年征战,终于在前些年,于笏勒川称了狼主——” “称了狼主?”顾承宴打断他,“你们部族的狼主不是都应该由……腾格里选定么?” 乌仁娜曾告诉过儿子,长生天会以狼为使节来选定草原真正的主人。 真正的狼主能统御万兽、带领狼群,与上天沟通。 “您……嗐——”铁柱惊讶了一瞬,而后又笑笑,觉得顾承宴知道草原上的什么传统都不奇怪。 “那是老时候了,伯颜部衰落后,草原已经很久没有狼主能真正和狼群、和长生天沟通了。” 顾承宴微怔,铁柱却继续说道: “狼主称霸,其实是靠第一遏讫家族的势力,也就是巴剌思部……” “第一遏讫?” “嗯啊,还有第二、第三……”铁柱掰着手指数了数,“一共四人,再添上您,就是五位遏讫。” 说完,他还认真补充道: “虽然分第一、第二,但这都只是和狼主成婚的顺序,没有汉人的妻妾之分。” “每位遏讫都有自己族人和领地,实际上都是和狼主平起平坐的,遏讫的地位是比翟王还尊贵呢。” 顾承宴:“……” 他张了张口,最终还是选择闭嘴。 ——毕竟他也没真打算要来给草原狼主做妻子,和亲不过是在当时那种情况下的无奈之选。 两人这儿正说着,远处却忽然传来一阵疾驰的马蹄声,还伴有戎狄骑兵特有的呼哨。 顾承宴警觉地看了一眼,却发现那队骑兵直奔最大的篝火、目标是那几个汉人舞姬。 看见人来,山羊胡和光头摇摇晃晃站起来,却最终不慎酒力跌倒。 倒下去他们也不生气,反指着对方哈哈大笑。 那些骑兵也笑,双方假模假式地摔跤拉扯了一阵,紧接着就是这队骑抓了舞姬上马、踏着夜色扬长而去。 “这是……在做什么?” “抢婚,”铁柱见怪不怪,“或者也叫抢夺战利品?是习俗,很常见。” 抢婚,顾承宴倒是听说过。 这是草原上一种特有的婚俗,即在送嫁路上,若有人挑战并打败了新郎和送亲队,那他便可名正言顺地带走新娘。 新郎并不会因此成为受害者,反而还会被人嘲笑、看不起,而成功的抢婚者会被当作英雄,得到萨满和长生天的祝福。 “草原男儿好美人,只要是美人就挺招人抢的。” 铁柱抱起整条小羊腿撕下一块肉,嚼吧嚼吧弄得满脸流油,“您也是美人,放眼整个王庭我都没见过比您更好看的。” “就算您不打算辅佐狼主,就光看脸,狼主也肯定喜欢您!会给您分最好的草场、牛羊和马匹。” “还有,您放心——”他拍拍胸脯,“这一路我们都会保护好您的!” ……这话说的。 顾承宴都忍不住捏起眉心来笑了,一时还真不知道要怎么接。 ——像是夸他,却又好像在骂他。 不过铁柱这些说辞倒是给他提了个醒,让他在心里隐约转出个主意: 既然狼主看重皮相,那他倒不妨利用这一点。 之后一路,除非实在不能熬忍,再痛,顾承宴都咬牙撑下来,没再用一颗药。 而且,在靠近王庭的最后一晚,他还应下了山羊胡挑衅般的邀请,坐到火塘边仰头灌了一整袋烈酒。 如此,等马车终于摇摇晃晃到达王庭: 老狼主满怀期待地推开车门,却只在车厢里看见一个面色青白、双颊凹陷,痨病鬼般的顾承宴——
第5章 作为狼主,阿利施·沙彦钵萨在草原上戎马半生,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但眼前这种状况—— 他还真没见过。 车内,他翘首盼了十多日的汉人国师正半倚在厢壁上:墨发披散、衣衫凌乱,眸下青黑、额角满布细汗。 顾承宴手背上青筋暴起,几乎将前襟那点可怜的布料揉烂,失却血色的薄唇微张,眉头深蹙、痛苦异常。 若非见他鼻翼扇动、睫帘微颤,沙彦钵萨真要以为车里装着的是一具尸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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