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何尝不怕皇帝在他走后,因为小五这一闹,对青霜山动杀心,真污蔑了什么造反谋逆的罪名。 虽然青霜山上下不怕事,也未必会甘愿让皇帝泼脏水,但——多一事不如省一事。 香囊里,他给小五的两样东西,杯筊是他爹用过的旧物,编蚱蜢的草茎用的是蒲公英。 杯筊代表谋算,蒲公英随风飞絮、天地逍遥。 掌门一看,就会明白他的意思: 他是用计去的草原,这事不用青霜山出头。 顾承宴慢慢摩挲了下盛满酒液的玲珑酒盅,只可惜了——烧日醉这么好的酒。 皇帝一直盯着他,见他半晌没动,便忍不住道: “师哥,我说话永远算数,我会为你……” “陛下说笑,”顾承宴截断他,“若以一人就能抵百万师、能换数年兵戈止,这么划算的买卖——” 他拖长了声顿了顿,突然收紧手指将酒盅端起来,然后眨眼睛潇洒一笑,“那可是千载难逢。” 说完,顾承宴仰头饮尽杯中酒,却未如皇帝所愿、摔碎杯盏。 皇帝眼睁睁看着他将酒盅平稳地搁回托盘上,然后退一步、躬身拜下行了臣子礼。 “陛下,昔年之约,算上今日,臣已悉数达成。如今惟愿陛下四海升平、万年富贵。” 说罢,三拜叩首,断恩绝义。 皇帝眼里的光一寸寸熄灭,顾承宴却不用他平身,自己站起来、掸去了衣上的落灰。 酒里的毒慢慢开始发作,顾承宴能感觉到内劲在一点点流走,暌违的疼像虫蚁在经络里啃噬着他的血肉。 即便剧痛、即便隐隐颤抖,顾承宴也站得笔直,身后日出金光,竟是一夜过去、天亮了—— 伴着零星几声鸡鸣报晓,北面山坡上应时传出一连串整齐的马蹄声,脚下的地面也跟着震动。 戎狄大军如汹涌洪水从山头涌下,瞬间就铺满了平津府外的半个平原,打眼观瞧,少说有五千人众。 他们脸上涂着各式油彩、身上披着毡袍,背覆长弓、腰挂弯刀。 一众骑兵驻马,领头三人看穿着打扮要比身后那群人更华贵些,胯|下的坐骑也更骁勇高大。 其中一个留着三撇山羊胡的吹了声响亮的口哨,微眯眼睛给在场汉人一顿露骨的打量。 跟随前来的文官根本没见过这般阵仗,几个胆小的已被吓跌在地,为首的宰相也下意识后退了一步。 顾承宴明明疼得浑身都是冷汗,看着他们这般反应,却还是忍不住饶有兴味地睨了他们一眼。 宰相面色阴沉,觉着自己落了面子,便压着眉招手让人去取国书、遣使节。 被选做使节这位,是今年新任的户部检校,据说是宰相的准女婿,模样看上去倒很周正。 听见宰相叫他,这人颤了颤,勉强往前走了两步后,竟双腿一软、直接跪倒在地。 一众戎狄当场哄笑起来,宰相脸都气绿了,转头就想找他人替代。 可他身后的群臣们早已退出一丈远,都低下头避着他的视线。 宰相气急,“你们——!” “给我吧。” 半晌后,一道清冷的声线在宰相身后响起,他大喜回身,想看看是何人救他于水火。 结果,却瞧见顾承宴的脸。 “反正我都要走过去,这事儿不是挺顺手?” 宰相瞪着他,眼里泛起好大一片阴影,最后才不情不愿地交出了国书。 顾承宴接过来,笑着掂量了一下那卷轴,然后便头也不回踏上红毯、径直走向戎狄那边。 “诶,你们猜猜,我们的新遏讫是哪一个?”刚才那个山羊胡语调轻佻。 “穿蓝衣服那个。”他身旁的光头答道。 “你咋知道?” “就他白呗。”光头嬉笑一声,对着山羊胡做出个下流手势。 两人这哈哈大笑,最西侧年级最轻、留满头小辫子的却呿了一声,满眼嫌恶: “堂堂男子,竟愿意给人当女人使……我呸!特内木腾!” 他们说的是戎狄语。 特内木腾就好似汉话里的孬种、懦夫一般。 那两人听他这么说了也不生气,反而远远盯着顾承宴眼神猥琐、怪笑连连。 “你猜——将来大王玩腻了,会不会赏给我们?我可听说……”光头挤眼,“男人耐造,比女人还紧。” 山羊胡被他逗得哈哈大笑。 那辫子头却怒极,“造、造、造!成天就想着那事!将来只怕变得和汉人一样软弱无能、沉湎声色!” 这话就重了,光头冷了脸,懒得与他争辩,只往身后吆喝了一声: “那谁呢?还不出来上前跟汉人拿东西?” “来了来了——” 应声而来的是个身材矮小、面色偏黑的胖子,他头戴一顶皮翻尖帽,身后拖着辆华贵的漆制马车。 车厢比中原一般的马车窄小,但四壁上却涂有五色图腾、檐角垂下编好的经幡铜铃,车顶丝绦彩旗飞舞。 这时候,顾承宴也已走近,山羊胡和光头都不怀好意地冲他吹口哨,更带领周围人一同调笑。 唯有车厢前的胖子右手扶住左胸、单膝下跪,郑重其事地对顾承宴行了戎狄大礼。 顾承宴看着他,垂眸淡笑,“俟利发?” 胖子愕然抬头,“您、您懂戎狄语?” 顾承宴不答,笑意更甚,“索葛察?” 这两句问出来,周围吆喝的人声渐渐小了、歇了,山羊胡和那光头都骇然变了脸、神情有些尴尬。 “是、是俟利发……”胖子擦了擦汗起身,笑着上前躬身解释道:“我们部落里懂汉文的人不多,所以才派我来,没有看不起您的意思。” 俟利和索葛都是戎狄官名,发、察分别是戎狄官制,和中原朝廷的三品五品大差不离。 发官是小官,真论起礼节来确实有些不得体。 但顾承宴不在意,只是笑笑。 他的娘亲本名乌仁娜,是来到中原后为了不必要的麻烦,才改了汉姓作吴氏。 胖子先给顾承宴扶到马车上,交换好国书、谈清楚条件后,就让山羊胡他们去拿“礼物”。 戎狄铁骑疾如风,列阵的士兵还没反应过来,就被他们冲得七零八落,身后的几车东西,也瞬间被拖走。 皇城使狼狈地护着皇帝和文武群臣后退,而戎狄骑兵纷纷肆意地围成圈、大笑着在他们身边挑衅庆贺。 顾承宴只看了一眼,就摇摇头收回视线,内劲溃散让他眼前一阵阵发黑、手脚发软也快站不稳。 他没力气,只能用力拉住那胖子的胳膊。 胖使节倒一点儿不觉得疼,反而很贴心地撑着他、给他送进马车。 放下车门前,顾承宴看着他、撩起个笑,“还未请教,尊姓大名?” 胖使节憨憨一笑,“特木尔巴根。” “……”顾承宴呛了下,有点没忍住,“所以你这名字在汉话里,是……‘铁柱’的意思?” “嗯!”特木尔巴根认真地点点头,看上去还挺骄傲,“是我阿塔瓦专门请大萨满给我取的。” 顾承宴眨眨眼,以为他是对汉话理解不深,所以才会这般傻乐。 没想特木尔巴根套好车后,还认认真真给他解释,“铁柱、铁柱,钢铁般的巨柱,这名字一听就很有力量!我特喜欢!您要高兴,往后也可以叫我铁柱!” 顾承宴:“……” 他忍了忍,最终没忍住噗嗤一声笑出来。 娘亲从前总告诉他,说草原穹顶开阔、碧草一望无际,到夜里天幕浩瀚、星汉灿烂,是放眼整个中原都没有的美景。 而且草原上有软绵绵的大白羊、高骏的枣红马,还有自由自在的北雁、无拘无束的银翅鸿鹄。 从前顾承宴只当娘是哄他呢,但现在看着面前憨直的“胖铁柱”,却忽然觉得—— 草原果然是个好地方。 “怎么啦,”特木尔巴根挠挠头,“您笑什么?” “没……”顾承宴肩膀抖动,抬手轻轻拭去眼角憋出的泪,“是个好名字,你喜欢就好。”
第4章 听他这么说,特木尔巴根……或者说铁柱挠挠头,嘿嘿笑了两声,“那我给车门放下来了,草原上风大,待会儿扑着您。” 顾承宴点点头,放任自己靠倒在车壁上。 他其实早就撑不住了,内劲溃散让他浑身乏力、沉疴反复,身上又痛又冷,好似被人反复推入冰窟。 而且和皇帝、朝臣们勾心斗角也极费神,他实在疲惫不堪。 然而阖眸等了半晌,却没听见车门合上的声音。 ——戎狄的这种厢车又称哈尔钦车,常制有牛、马、驴三种,往往是一车多用,能做战车、能堆柴薪,还能拉女眷、衣物,佛龛、经卷和香烛。 车子三面封闭,唯有前面有扇往上推开的支摘门,两侧和后厢壁都用整块的桦木板拼合,仅在靠近车顶的位置留出透气窄窗。 顾承宴重重喘了一口气,用力撑开眼皮,想看看这位使节到底在磨蹭什么。 结果视线正好撞在一张厚实的羊皮裘上,蓬松柔软的长绒毛遮去铁柱半张脸。 车厢内光线昏暗,但顾承宴还是看清了他弯下的双眼,明亮干净好像没被世俗侵染过。 “那、那个……”铁柱有些尴尬,“我想着车内简陋,怕您磕着碰着。这皮子是从我去年猎得一头黄羊剥的,昨儿才晒过,好干净、没味道、暖和的。” 他略带赧色地给那皮裘推进车厢,又掏掏身后,“还有您的东西,刚才都给您拿忘了。” ——是顾承宴的随身衣物和药匣。 见顾承宴没动,铁柱就自己在车厢中找了块地儿帮他码放好: “有吩咐您尽管叫我,我驾车稳,您要累了,就睡着歇歇。打这儿回王庭,少说要走三天呢!” 顾承宴摸着那羊皮裘,虽听得王庭二字心中涌出千般问,但身体还是抵不过疲乏、靠着车壁没一会儿就昏睡过去。 再醒来,已是这一日的深夜。 月上中天,疏星横斜。 顾承宴是被冻醒的,铁柱没诓他,草原上的夜真比数九寒天还凉。 他还躺在车厢里,透过车板缝隙能勉强看见外面升有许多篝火,听声音还挺热闹——有弹有唱、有歌有舞。 除了那条羊皮裘,身上还被添了件带绒领的毛毡衣,脑后也不知何时被人塞了个软枕。 他这么一起身,小枕头就刚好掉下来。 拢着羊皮裘和毡衣,顾承宴哆嗦了一下缩缩脖子,却感到身上没那么痛、也有了些力气。 于是他伸手勾过药匣,取出枚药丸咽下。 就在他靠回去缓药劲时,车厢外却传来一串脚步声,紧接着车门被推开,外面明亮的火光一下就晃了顾承宴的眼,让他忍不住抬手挡了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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