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可惜,帝心难测。 到底是飞鸟尽、良弓藏,敌国死、谋臣亡。 他当皇帝是兄弟,是一直跟在他身后眼神明亮、一腔热血的小师弟;对方却怀妄念,对他满腹恶欲。 顾承宴收回视线,在岐山四恶戒备的目光中,重新拿起那只喝空的茶盏,捻出其中的姜片含到口里。 其实他挺不喜欢姜味儿的,但没办法,身上伤重、体虚畏寒,被迫跟皇帝站这儿吹半天风,实在浑身发冷。 顾承宴不想在这时候生病,也不能叫太医来——皇帝只是一时被他唬住,但也并不傻。 要是知道他传了太医,皇帝必定会以此为借口拖延、不与戎狄和谈。 戎狄不似中原,虽也有王庭、有狼主,但从根本上来说,还是个较为松散的草原游牧部落联合体。 狼主不像中原皇帝那样实际掌控全境,而是只要境内各个部落的首领对他宣誓效忠、战时能出兵就行。 而戎狄全民皆兵,孩童三岁就会骑马,女子也是很好的马倌、射手,平日无战,便会举族养马放牧。 所以,若是仔细推敲,就会发现戎狄南犯的时间都很固定,几乎都是在一年的秋季。 因为春夏之间戎狄要带着自己的牧群去水草肥美的夏季牧场吃饱,等入秋后马儿膘肥体壮了、各地草场也枯黄,才适宜出征、劫掠财物。 像今次打头阵的札兰台部,其实是北境草原上地处偏南的一个部落,他们攻打中原的目的,本就只是为了抢夺钱粮。 结果兵戈相接之下,竟意外发现中原汉人并不经打,这才一发不可收拾、打到冀州城下。 眼看札兰台部大胜、赚取的油水多,越来越多的戎狄部落也跟着加入,最后连狼主本人都兴致勃勃地赶来、想分一杯羹。 顾承宴算是青霜山的少主,少时就在中原武林成名,后来跟着凌煋辗转夺位,更打过不少漂亮仗: 以少胜多、假借地势天象出其不意、反败为胜…… 一个生得好看的美人,却又是运筹帷幄的军师。 明明是江湖客,却得天下民心,能助一个一无所有的小皇子夺位登极。 这样传奇神秘的国师,换谁谁不好奇? 传言听多了,草原狼主也渐渐对顾承宴有了兴趣,难得大军压境,他早听闻中原有男妻之俗,于是也想图个新鲜。 许嫁这事,前世也有。 只是那时皇帝的奸计已得逞,闻听戎狄大军压境,他只沉吟了片刻,就想到了主意—— 皇帝命人找来个死囚易容充作顾承宴,对外宣称国师病重猝然离世,利用百姓对顾承宴的爱戴,在“国师的葬礼”上,演了一把兄弟情深、君臣厚谊: 他一边扶棺哭得撕心裂肺,一边又慷慨陈词,生将这场国葬做成战前动员。 京城百姓大为感动,不明内情的青霜山众人也驰援赶来,更组织了江湖义军和朝廷兵马一起赴前线抗敌。 同时,青霜山也带来了前任掌门顾驰的一本手札,他生前在边关组织义军,多年对战也算熟悉戎狄脾性。 戎狄铁骑厉害、劲弓射程又远,若是正面交锋,锦朝的军队绝非其对手。 但戎狄并不擅长攻城,军队里从不见配备有高大的攻城车,骑兵们也不会搭建云梯。 顾驰早发现,只要避免和戎狄骑兵正面交锋、找一座城墙坚固的城池固守,戎狄久攻不下便会退兵。 前世,札兰台部也是一气打到了析津渡,才被高大的城楼拦下。 最终久攻不下,草原狼主就悻悻撤了。 所以这事不能拖,必须尽快促成。 迟则生变,真被逼急了,难保皇帝不会想到前世那种“令他假死”的主意。 顾承宴含着姜片穿过长廊,他的房间在竹丛后长廊的另一头,房内早烧好地龙,推门进去就是一股扑面而来的热气。 这星云馆,是皇帝登基那年专门为他兴建的。 锦朝历代国师都住在宫中堕星坛上,可那地方高逾百尺,入夜后风急屋冷,并不适宜顾承宴养伤。 所以皇帝不仅在星云馆内各处房间都铺上了地龙,还着人专门从京北的栖凰山上引水,让星云馆的后院里有了一池温汤。 而顾承宴房间的西窗,就正对着白雾滚滚的汤泉。 从前顾承宴只以为这是皇帝重情、敬他这个师哥。现在想想,只怕是别有用心、居心不良。 毕竟“春寒赐浴、温泉汤浴”这些词,从来都是帝王对着宠妃讲,其中蕴含多少不为人知的狎昵心思。 唉…… 顾承宴拿起腰间那柄通体雪白的剑,这是他娘的佩剑,名为一白,也是母亲留给他唯一的遗物。 他摩挲了一下剑鞘,弯着眼睛一哂: 都怪你,给我生得太好了。 进屋被房中的热气一暖,顾承宴明显感觉到那片被泡发了的姜片并没起太大作用,浑身经络的滞涩感不减反盛,额角也跟着一抽一抽地痛起来。 他撇撇嘴,弯腰从架子床的暗格中取出了一只雕花木匣,推开木匣的盖子,里面整整齐齐码着十数只长颈胆瓶。 顾承宴从中拿出一只拨开瓶塞,倒出一枚散发着浓郁异香的药丸,抬手正欲送入口中,手腕却被人猛然扼住。 顾承宴眨眨眼,抬眸毫不意外看见皇城使。 ……唉。 顾承宴动动手腕,“是药,不是寻死。” 皇城使不信,瞪着他没松手。 顾承宴呿了一声,用另一只手连胆瓶带药丸都重重塞到皇城使手里。 皇城使拿过药瓶,迅速打开瓶盖仔细嗅过,然后又叫来岐山四恶中以毒出名的恶药王来一并看。 恶药王挨个检查了药丸,还捏开其中一枚尝了尝,最后虽冲皇城使点了头,但还是忍不住审视地多看了顾承宴两眼。 顾承宴接触到他的目光,先接过皇城使递来的药、仰头吞下去,然后才耸耸肩道: “对,你猜的没错,这药是陆老爷子给我配的。” 恶药王心思被拆穿,哼了一声扭头,“那老不死的也没什么本事,竟然用这样重的量……” 顾承宴没搭茬,只闭目缓过这阵药劲儿。 这药很苦、非常苦,是入京前杏林山庄的陆老神医专门给他配的,用的全是猛药。 入京前,陆老神医看过他的脉,说他只要不劳心伤神、筹谋算计,保持心绪平和、安生养着,等大事了结后就到杏林山庄住下来,施针三年五载,或许能痊愈。 可惜,他和老神医告别后还是成日操心。 而陆老神医也因某次采药意外跌落悬崖,不久后就撒手离开人世。 顾承宴拨弄了一下木匣中剩下的药瓶,瓷瓶磕碰发出叮当脆响。 依照他发病的次数算,这些药少说够他撑个三年五载。比起前世那惨淡的一年命数,那可还真是赚了。 顾承宴笑了笑,将木匣推回去,自然地吩咐皇城使去给他端洗漱用的热水。 “你……”皇城使涨红脸,“你不要得寸进尺!” 顾承宴掩口虚咳,坐到床边满脸无辜,“那不然……我自己去?” 皇城使紧紧后槽牙,最终认命地端来铜盆、热水伺候顾承宴。 皇城司依祖宗法、监察百官、不辖三衙,只听命于皇帝本人,作为首领的皇城使,其实身份很贵重。 但都这样了,顾承宴还是摇摇头、长叹一声道: “你真的很不会伺候人,我是洗脚不是涮脚。” 眼看蹲在铜盆边的皇城使额头上青筋暴起,顾承宴轻笑一声、见好就收: “所以劳驾,再去给我灌个汤婆子?” 皇城使:“……” 半晌后,顾承宴将汤婆子推到脚边,然后笑吟吟窝回床上,冲面色铁青的皇城使道了好梦。 呯地一声,房门被重重关上。 而顾承宴只是打了个呵欠,抬腿将被角压在脚下,睡意朦胧间,又想到了青霜山。 如今的掌门是他爹的师弟,剑法虽然平平,但性格好、人缘佳,江湖上各门各派的掌门都喜欢和他结交。 这位师叔表面上看是个老好人,但私下里最护短,许嫁国师这事本就荒唐,也不知大叔听到会不会直接昏过去。 但是转念一想,顾承宴又释然了: 青霜山是他的软肋,对皇帝来说何尝不是个变数? 要是让青霜山的人过来,他那些腌臜心思难免要暴露,所以皇帝应该会封锁消息,尽量不露一点儿风声。 至于那班朝臣,顾承宴也不担心。 皇帝是夺位登极,魏美人早死、魏家人丁又单薄,本来就难以在高门林立的京城站稳脚跟。 这些高门望族盘踞在京城数百年,虽然感激皇帝平定战乱,但往后相处,却更看重利益。 原本他们进京时带有忠臣良将,但皇帝多疑、刚愎自用,把这些人都杀绝了。 如今剩下的,多是苟安富贵之辈。 这些人多是文臣,且不是言官清流,累经战乱、家业也损失大半,他们才不会冒险再和北方强敌开战。 无论皇帝怎么想,这班朝臣必定会想办法力促和谈。 拢着被子踩了那暖和的汤婆子两下,顾承宴舒展眉目、阖眸睡觉—— 他得好好休息养精蓄锐,往后只怕还有看不完的好戏。 反正这局他已经破了,接下来就看皇帝怎么应对了。 …… 宣政殿,锦朝历代皇帝与臣子议政的地方。 凌煋面无表情地坐在金座上,目送文武群臣离开。已经过去少说五个时辰,明月西沉,东方现了鱼肚白。 朝臣们一批批从殿内退出来,落在最后的是代表京中高门的宰相沈氏。 凌煋本以为朝臣们会有几种不同的意见,至少主和、主战,或者有别的妙法转圜。 但出乎他意料的是: 朝臣们在听完前线紧急军报和戎狄的和谈条件后,竟然都对许嫁国师这事没有异议。 他们争论的焦点,反在如何送嫁、怎样约盟,在何处和谈能保证安全,以及要带多少兵马等细枝末节。 越听,他的脸色就越难看,最终忍不住摔了桌上所有的案牒—— 虽然他忌惮顾承宴,嫉妒他在百姓中获得的极高民望,但……他也承认自己有今天全仰赖顾承宴替他谋算。 这些臣子身居庙堂之高、食俸享天下之养,如今国难当头,他们却也好意思腆着脸要国师出嫁?! 他们到底怎么敢的?! 皇帝龙颜大怒,堂下自然鸦雀无声。 良久后,沈宰相站出来,轻声问了他几个问题—— 问他以戎狄的强悍,中原如何应对?问他再开战的钱粮、兵马从何处来? 更直言国师若在,也定会答允和谈。 听见这个,皇帝怔愣、良久无言: 朝局、人心、利益,顾承宴早算好了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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