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漆心里咯噔一下。 唐维和袁鸿、张辽这些北境旧部都在,许是高骊的恶疾被神医诊断后变成不严重的小毛病,他们对高骊的态度也就没那么关切,还大有批判的气氛。 除了唐维其他两人都臭着脸,气咻咻的,毕竟被一道皇帝死讯大骗特骗了三个多月。 张辽一个酷爱吃肉的大胃王,最早得知高丽的“死讯”后伤心不已,担心高骊杀孽太重,还短暂地相信了什么佛法,诚心诚意地给高骊敲了二十一天的简陋木鱼,还顺带吃斋。 高骊冷汗涔涔地趴在床上听他数落,微微笑着,很专注地听和看着他们,不知是否因在病中,眼神与往常很不一样。 谢漆踏进房间里,唐维一见他来,主动上前来搀扶他过门槛,高骊那双被水渍浸透的冰蓝眼睛也看过来。 即便是在病中,眼神也足够有侵略性。 张辽和袁鸿主动搬过椅子让谢漆坐,三人一起询问他的伤腿。 谢漆谢了他们的关怀,也问了他们的伤势恢复情况,从战事里幸存下来的这么多人,本来就没几个不沾伤病。 他走路缓慢,虽不用柺,却因左腿伤得重,器械束在左膝,导致脚步显而易见地跛。 他边说边看向高骊,高骊猎人似的眼神也紧跟着他,眼里藏着钩子一样。 谢漆坐下,正正经经地问他:“陛下,您还好吗?” 高骊眯了眯眼,沉闷地用鼻音应了一声好。 张辽八卦,谢漆一来他就不再就着假死的事朝高骊捏拳头,转而说起别的:“对了,你们有没有听到梁家那头的动静?真是笑掉人的大牙,邺王因为死活不肯走,振振有词地说了什么胡话,那群梁家人吓得够呛,疑心他是鬼上身,居然搞了一队故弄玄虚的人来给他做法事!” 唐维摇摇头:“我也听说了。梁氏财大气粗,一场法事就往里头烧了上万银子,有这闲钱干什么不行,搁里头烧。传出去也忒不体面,他堂堂一个亲王,竟被当成发癫发疯,被毫无顾忌地摆弄。这哪里是未来的储君,分明是他梁家的指间皮影。” 袁鸿听他们讲话,说了他自己的感觉:“那邺王,你们不觉得他脑子真有点问题吗?在双水城的时候,他就不止一次说出匪夷所思的怪话。” 静静趴着的高骊在这时低哑地插话:“他说过什么?” 袁鸿指指唐维和张辽:“说我们仨本该是早死的,不应该蹦跶到飞雀三年。” 高骊哑声笑起来。其他人听不出什么,谢漆却听出了几分悲凉意。 唐维想起了高沅之前疯疯癫癫地说高骊的死状,顿觉不妙,赶紧转移开了话题。 他看向了谢漆,谈起当初许开仁在邺州搜集到的梁氏罪证,那些触目惊心的贩人买女事实,光是念出唇舌就觉充满血腥味。 许开仁的地方卷宗最早就是托付给谢漆,再经由谢漆的手交给他们的,他自然也看过卷宗上列下的滔天数字。 唐维还有从北境传递来的情报,对这人丁生意有更全面的掌握。 东境世族和西北两线的世族联手,北境的世族将那里的女人当“地方特产”,尤其是晋狄混血、狄族女人。世族借着各种猛兽吃人的借口掳掠女人,千里迢迢地柺到东境贩卖。他们自有评判“货物”的标准,认为姿色上佳的就充入花柳业,认为次之的就卖进地势延绵的山村里。 东境不止有大量的买女,还有卖丁,豪族将治下的人卖往其他地方为奴苦役,从中牟得的黑利也高,只是不够稳定安全,真论成本还是烟草利为王。 人口的黑色交易不知延续了多少年,许开仁是以二十年为尺度而搜查,放眼向前追溯,也许这交易很早就存在了。 豪族牵头,地方宗族交叉互为袒护,不用重刑必不能中止,一旦用刑,却又迫于犯刑者众多,古话常说法不责众,众即是理,众怒不触,自是棘手。 高骊一行人在邺州留下,就有存着借大军过路的武力震慑,寻找解决的办法。 唐维此前琢磨过,先从东境买女入手。被拐来的人全是黑户,本身就不利土地人丁造册,国税全被当地的世族乱定乱收了。 眼下他们手里有军队,行动有绝对听命的人手,就以许开仁的卷宗为证,邺州为中心向外辐射的六城百村,都将纳入被审查的范围。 搜查出来的被拐人中,愿回原户籍家乡的必然要护送回去,而那些早年被拐来的、在东境过了太久而放弃回故乡的,则必须入当地籍贯,名正言顺地进入当地的人口造册。 这些新入册的被拐者,造册上要用朱笔标注。长洛的新科考将输出大批寒门官吏,往后指派到东境上岗的新寒吏都有政绩要求,应对朱笔标注的人予以政策优待,优待是施于个人,而不是对其人所在的家庭。 谢漆认真地听唐维的描述。 他听得明白,这就是唐维为首的寒门一派,从睿王一脉延续下来的,想在晋国之内推行的改制的缩影。 剔世族之骨,断豪强之筋,不敢大放厥词地宣告还晋国大同大公,那小同小公呢?总该有的。 唐维说得条理清晰,认真地朝谢漆寻求提议:“有许开仁的卷宗为证,我们就差一个合适的理由朝梁氏发飙了,你说,我们要用什么理由好呢?” “被卖到这儿的,都是北境女子。”谢漆轻声重复着,很快将眼神看向了睁着冰蓝眼睛的高骊。 唐维顺着他的目光看向高骊,纳闷了一会儿,猛然意识过来,震惊地拿手肘撞撞谢漆:“不是吧,你是这样想的?你也忒剑走偏锋了!他可是皇帝陛下,拿他做理由,不管怎么鼓动口舌,怕是都会损了他声誉的吧?这事可不好拿来当喉舌利器,太扎肺管了!” 谢漆便不说话了。 一旁的张辽袁鸿听得一头雾水:“你们在说什么?” 床上的高骊则是极其自嘲地低笑:“声誉……我还有声誉可损?” 他那冰冷又炽热的眼睛看向谢漆:“你说明白,需要我做什么?” 谢漆望着他:“陛下的生母,不是在您很小的时候,就失踪了吗?” * 这天下午,富丽堂皇的邺王府中,空气里飘散着浓郁的灰烬味道。 八十一个自称术士的人变换着步法,围着站在阵法中央的高沅跳大神。 豪奢的,荒诞的驱邪法事,短短两天内,这是第六场,他们计划办九场。 高沅面无表情地任由千百人把他当疯子。 沉重的脚步声忽然踏进来,踏破了这灰烬之地的氛围。 阵法外的梁臣们循着脚步声望去,愕然看到传闻突发恶疾的皇帝孤身一人站在那儿,手里提着他标志性的漆黑长枪拄地,整个人确实散发着病重的气息,也确实弥漫着凶悍的戾气。 被荒诞法事折腾得无语的谢青川逮住这机会,撩衣率先远离愚蠢至极的迷信,上前朝高骊行大礼:“微臣参见陛下。” 其余的梁臣纷纷照做。 漆黑的枪尖在谢青川眼前扬了扬:“平身。” 不等别人问,高骊拖着黑枪缓缓地走进那法事的阵法里,奇装异服的术士们哗啦啦跪了满地,还站着的只剩下高骊和高沅。 高沅森冷着脸,十分憎恶他的模样。 高骊全然没理会他,伸出手接住漂浮在空中的灰烬,好似站在一幅锋利的画里。 他指尖碾了碾那灰烬,冷汗淌下,低声咳着开口:“眼下的东境梁家里,你们谁是主事的?高沅,还是谢青川?” 梁臣们马上朝谢青川使眼色,谢青川立即上前来继续跪下:“陛下有何圣意?” “朕今天突发高烧,做了个梦。”高骊边说边咳,活脱脱的怪病样,“朕,梦见生母哀哭。” 谢青川听得头疼,心想难道又多了一个发疯的? 他知道高骊的生母是什么低贱身份,他生母曾是北境军抓获的狄族俘虏,因其貌美,被当年到北境线上视察的幽帝看中,几番临幸后,幽帝便返回长洛。 高骊就是在这十月之后降生的。 直到十五挂帅打胜仗后,他才被承认成三皇子。幽帝曾下过旨意想让他的低贱生母进后宫,但那女人在生下高骊不久后,趁着守备空虚逃走了。 他是晋国皇帝,抹灭不了他是晋狄混血、出身相当不堪的事实。 现在他病重不休息,跑来闯别人的法事,没头没脑地说起自己的低贱生母,这是在做什么? 高骊冷汗涔涔地咳嗽:“朕梦见生母哭诉……哭诉道……昔年她在北境遭人掳掠,被当做牲口一样捆起来,千里迢迢地卖到东境来。” 跪地的一众梁臣倒吸一口凉气。 “朕自幼不见生母,即便现在贵为天子,也还是不能尽孝,今天所梦,当真是痛彻心扉。” 高骊低哑的声音压在所有人头皮上,他拖着黑枪缓慢地走到跪地的梁臣面前,枪尖随意地挑了一个指:“朕问你,东境梁家是否数十年如一日,和北境的世族勾连,视北境女人为货物,捆了贩到这里来?” 被指的梁臣自是大声喊冤:“陛下明鉴——” 话没说完,枪尖就轻而易举地洞穿了这人。 满院死寂,只有鲜血滴落的浓稠声响。 “朕从一个姓许的人手里,看到了一份卷宗。”高骊低声咳着,黑红的枪尖指向了另外一个梁臣,“现在你来回答,朕刚才的问题。” 那人面如土色,哆哆嗦嗦:“陛下明鉴,臣不知道……” 枪尖又穿过了一个肥硕的胸膛。 高骊缓慢地把枪抽取出来,他盯着溅到地面的鲜血,心情因嗜血而大好,哑声笑了起来:“朕再问一个,你来。” 第三个被指的有几分理智,抖筛似地大声诘问:“陛下无凭无据,为何就在邺王府中大开杀戒!卫兵,卫兵何在!” 黑枪再次穿堂过,惨叫声冲破云霄,持枪的暴君在叫声里愉悦地缓行,热气腾腾的枪尖在地上刮着,还没等到指向第四人,就有梁臣连滚带爬地磕头求饶,抖索着承认了东境的人口交易。 高骊笑了起来,枪尖缓缓抬起,求饶的梁臣再受不住压力,惊恐万状地往外爬,但滴着血的枪尖只是缓缓指向了,站在灰烬里呆住的高沅。 “小九,你是要封太子的人了。”他脸上笑着,语气森森,却又亲昵地称呼着高沅,“你母族的事,好好处理吧。” “要是处理不当……”他半真半假,半梦半醒地笑着威胁,“朕血洗你满门哦。”
第196章 谢漆在高骊的房间里等了两时辰,下午阳光最炽烈的时候,高骊脚步不稳地独自回来了,身上虽然换了洁净的衣裳,还是隐隐约约地散着血腥气息。 谢漆肩上正停着梳理羽毛的大宛,他垂眼看着手中最新的小信笺,上面写着:陛下杀三臣,十二术士,拽邺王出府。北境军挟邺王出兵,梁臣人人自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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