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子卫所的小皇女高子稷在失声大半年后,才学会艰难地再度开口。她在懵懂的小小年纪里目睹仲父杀生母,血腥的阴影凝固在身后,那阴影也许一生都难以磨灭,但她如今口齿清楚,哭笑正常,已正式跟着梅之牧习字读书、跟着张忘习武,未来皇储的心性算是奠定了强基; 霜刃阁再经秋考,一众新生代小年轻光明正大地考到功名,荣登新科榜,投身光明业; 北境的谢如月传信来告知那广袤天地的局势,狄族圣女阿勒巴儿基本联合了白狄、赤狄,统一了乱哄哄的北狄异族,人形藏书阁的公主高白月靠着满腹学识在北狄站稳脚跟,不是和亲胜似和亲,和阿勒巴儿一起率领狄族与中原盟好; 青坤经过一年半的悉心调理,和锲而不舍的练武复健,祛尽身上的蛇毒,把丧失的武功先捡回了三成。恢复轻功的那天,他得意洋洋地悄摸进了长洛,找谢漆一起跳上屋顶,坐在高高的飞檐旁聊发少年狂; 东境的许开仁也传信告知东境的大体,禁烟之路漫漫,改制道阻且长,不过办法总比困难多,他多智多计,摸索到了治东境的办法。方贝贝把他的许先生夸得天花乱坠,用词不当地夸他是“不省油的灯”、“光脚不怕穿鞋的赤脚大仙”; 谢红泪用积攒多年的惊人财富买下了三十年前的睿王府旧址,那块大火烧焦的疮痍土地经过翻整,从打地基到立庭柱,慢慢建起了一座低调复刻睿王府的新小宅子,挂的是谢府的匾额。谢漆还知道,谢青川搬进谢府的第一天便给自己的院子挂了块“爱钏阁”的匾额,很快被谢红泪冷着脸摘下了; 唐维赶在谢漆生辰前整理完毕睿王庞大的蒙冤旧证,自去年从战场归来,他花了整整一年的时间,终于做到万分准备,展开厚重漫长的血泪卷轴,提笔为睿王一派正名。公文布告时,三十四年前被幽帝下令屠戮的近四万人昭名,数量之巨引来举国哗然,蒙冤者瞑目,有过者唾弃…… 林林总总,谢漆知道人世向上,人世很好,他才能久久维持冷静温和的表象。 他只是在和高骊生别离后,聚不起对这人世的七情六欲。 步入十二月,便是年关将近,为了迎接即将到来的飞雀五年,满朝又投入了新一轮的忙碌。谢漆无视了越来越近的生辰日,白天一股脑地扎进政务,夜晚惯例到天泽宫,暴君宿床榻,他宿在从前爬梯的位置,天泽宫地下烧着旺盛的地龙,隆冬寒夜**秋,他有时安然入梦,有时安静失眠。 他与暴君高骊的关系,在夜复一夜的默契中拉扯出了相望的羁绊,外人口中嚼碎了八卦的爱侣,实际却是一对互相倚靠的病友,他病他疯,他逐渐好,他逐渐坏,日常稀松平常,疾患里滋生了守助。 谢漆生辰的前三天,北境的袁鸿、东境的张辽踩着年关的时节赶回了长洛,暴君高骊见到他们肉眼可见的开心,甚至开心到翘了一下午的内阁午会,专程和他们出宫跑马去。 他的开心一直持续到谢漆的生辰,除了睡觉,谢漆就没见他的笑意消失过。 到了十一夜,谢漆斟酌好了新的恳求言语,还未向他开口,他便先笑着截断:“谢漆,你的生辰再过一个时辰就到了,我想给你过生辰,我带你去跑马吧?” 外面下雪了,雪势不小,谢漆刚摇头,暴君便蛮横起来,二话不说抓起他背在背上:“我的谢大人,你只需要点头,听我的准没错。” 谢漆被他铁一样的臂膀箍得差点呕出来,无奈地掩口商量:“陛下,夜深了,纵马扰民,明天不成吗?” “不成!”暴君爽朗道,背紧他往外大踏步。 迈出天泽宫,他热烈又野蛮地在轻薄夜色里的宫道跑着,中气十足地大喊:“阖宫听着!待会就是谢大人的生辰,速速和朕一起大呼,祝谢大人生辰快乐!” 谢漆:“……” 夹道的宫人自是听从,果真齐声跟着他高呼。暴君牢牢背着谢漆飞奔,一路野马脱缰,野蛮命令,生辰快乐的回音几乎在满宫城里回响,饶是谢漆再如一潭死水,也架不住这满宫城的呼喊接力。 不管他怎么抗议,暴君都不予理睬,只顾着恣意大笑,用蛮力生背硬抱地将他掳上了马背。 暴君箍着他共骑一骑,弯腰附在他耳边轻笑:“我以前在北境的时候,每逢生辰就骑上马到野外大跑特跑,地平线在眼前,海东青在头上飞,我在风雪中觉得自己也长出了双翼。谢漆,长洛很小,但我不管,我就要带你跑到天涯海角去。” 话落,他扬起缰绳,搂紧谢漆策马上大道,绕开万家欲眠未眠灯,在长洛的八条主街上跑马。 他带着他跑了将近一个时辰的马,这是在发疯。 他偏偏在大雪里把发疯营造成快意盛事。 “雪山脚下的冰川,狼群嚎叫的明月,划破天际的流星……谢漆,我把我整个世界送给你,好吗?反正我的人间是你帮我找回来的,送到你手上,特别适合。” 雪花拍打了满身,谢漆不觉冷,只是眼睛被雪花扑簌掩住,看不太清茫茫夜色。 他擦过眼想询问,身后人却忽然在疾风里勒紧缰绳,烈马长嘶一声,他掰过他的脸,准确无误地吻他。 一吻如天荒。 * 隆冬十二月,子时四刻到,伴随着久违的熟悉共振,双重日在八方钟声里降临。 暴君缓缓睁开眼,眼前所见不是风雪中的巍峨城门,而是难忘到令人作呕的天泽宫——他待过四年的天泽宫。 灯烛明亮,他一人独坐,他先摸索脖颈,摸索不到便摸索手腕,在左手腕上找到缠成两串的念珠吊坠。 那颗原本血红的天命念珠,呈现出使用过的透明。 暴君心里咕咕囔囔地想,他到底还是回来了,到底还是想方设法地告知了另一个自己黑石吊坠的特殊。 “到底还是回来等死了。算了……反正我也到那边去过活了五个月,见到了一堆本来见不到的人,做到了很多本来做不到的事。这里本就是我的容身之地,回来就回来了,怎么地?”他捋下袖子自言自语,抬眼望向周遭,边看边数落,“这天泽宫怎么还是塞得这么满满当当,明明在另一个世界空旷得能跳舞,那家伙待在这里时都整了些什么鬼?一股狗屎药味。” 他一边嘀咕一边活动身体站起来,忽然发现身体筋骨强健,眼前没有幻觉,更没有百蚁噬心的吸食云霄烟冲动。 暴君震惊了,手足无措地胡乱摸索自己这具原本堪称疮痍百孔的身体,他慌乱地感受了一盏茶的时间,难以置信地确定——另一个高骊不仅咬牙替他戒掉了身瘾,还顺带着把身体的一堆内伤治疗好了。 暴君发出虚弱的夸赞声:“妈的,这么狠。” 他鼓起臂肌敲敲拍拍,心想不过是调换了五个月的时间,那个高骊怎么有毅力做到的,难怪这天泽宫里一股苦了吧唧的药味,必然是那家伙日日夜夜泡在药汤里,才能把烂到透的身体治回来。 可是,就算把身体救回来了又怎么样呢?此世的晋国世家林立,朝堂党争乌烟瘴气,云国虎视眈眈,狄族不甘人后,这个世界的晋国大概很快就要被灭了。国破家不在,亡国之君,要殉国的。 暴君这么沉重地想着,很快又想到了更心碎的。 这个世界的谢漆……大约已经…… 他越发颓然了。 泪水顷刻蓄满了眼眶,他难受得站不住,正就地坐下,忽然听到宫门打开的细微声音,有人于深夜进来了。 暴君自暴自弃地背靠椅子,颓唐坐在地上,心想就是来了个索命的牛头马面,他也引颈就戮。 脚步声从门边传来,一脚深,一脚浅,右脚轻,左脚重。 “陛下。” 暴君瞳孔骤缩,猛然扒着椅子胡乱站起来—— 一身黑衣的跛脚玄漆向他轻缓地走过来。 “陛下,我药浴完回来了,你怎么还没休息呢?” 眼泪无知无觉地汹涌,暴君高骊撞倒了桌椅,跌跌撞撞,排山倒海地向他扑过去。 “谢漆!!” * 子时四刻,长洛风雪渐停。 烈马不安分地跺跺马蹄,高骊一吻罢,松开缰绳将谢漆抱进了怀里,抱得太紧,以至于戴在脖颈上的念珠吊坠硬邦邦地硌在了两人锁骨之间。 他几欲想将谢漆楔进骨血里。 高骊睁开被长风刮得干涩的眼睛望向前方,看到了夜色里巍峨高耸的东门青龙门。 他与长洛结缘于这扇门,与谢漆也结缘这扇门。 四年前的七月七之夜,青龙门内血火红天,现在,青龙门前大雪素白。 光阴如逝水,战火纷飞夜,太平盛世夜,他们都在一起。 “老婆。”高骊摩挲着怀里人的骨肉,一寸一寸地丈量,低头亲他颤栗的耳畔,“你又瘦啦。” “高……骊……” “诶。” “——我回来了。”
第236章 番外一。此世 ===== 高骊刚回来的时候,谢漆一入夜就默不作声地紧紧抱着他,前三天还强撑着冷静,第四夜才从失而复得的梦游状态中清醒,忽然握住他的手,低头抵在他手上,哭得昏天暗地。 积压的情绪需要慢慢宣泄,两人依偎着慢慢缓过来,跨过这最后一劫,终于能卸下无形的镣铐。 谢漆听他讲述异世,最难以置信的便是异世的自己没有死,恐因为自己这个变数,触发什么不好的连锁。 高骊抱着他轻抚脊背笑:“放心吧,天命之事,我心里有数。” 前人栽树后人乘凉,谢漆重生在这世界让他乘凉,他穿越到异世去为玄漆栽树,冥冥之中,自有因果。 谢漆含糊问起那个暴君回去之后会如何,高骊便亲着他朱砂痣笑:“放心,我都铺了路,虽然那人世分外艰难,但经此一役,他说什么也会咬牙撑下去的。” 谢漆在他臂弯里沉默了好一会,仰首贴到他耳畔来:“异世的我会不会给他拖后腿?” 高骊心脏突突一振。 高骊想着,异世的暴君是更兽化的自己,对暴君很是有些复杂的看不上,还担心着他会对玄漆不好,可谁承想,谢漆觉得异世的玄漆是更黑暗的自己,身上竖起来的冰碴荆棘会刺伤他。 这自厌的默契也是没辙了。 “你啊你……”高骊想通这一点后团紧谢漆使劲揉,“才不会,异世的你很乖很厉害的,便宜那蠢货了,哼。因为有异世的你,异世的我才会有好好生活的动力,才不会再自甘堕落,他们会互相支撑。” 那两个都是从深渊爬出来的,羁绊独一无二,暴君不会再让他当奴,玄漆也许刚开始会倍感迷茫,但来日若他们能从君臣发展成其他的关系,主动权必在玄漆手里。 腊月二十八深夜,因除夕临近,即便是深夜,宫城中似乎也弥漫着一层雀跃的年味,守夜的宫人有打盹的,竟也在浅梦中笑,挨了同僚不轻不重的一下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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