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孩凶恶的眼睛瞪着他,扭头仰着脖子不说话。 “呵。”沈千重冷笑,捏住小孩脖子的手力道变大,“殿下问你话呢!” 小孩吃痛,眼泪掉下来,委委屈屈道:“陆溪。” “陆溪,”许云阶念着这两个字,满意颔首,“好名字,人生除陆便是溪,将来的路一定不会狭窄。” 沈千重搂着脏小孩的脖子带到远处,皮笑肉不笑,道:“你最好听话,如若不然,杀人偿命,”指着远处的尸首,“你的死期到了,别想从牢里逃出去,我会专门派人盯着他。” 他这样说,小孩的脸色终于变了,凝重审视地盯着他。 沈千重和善一笑,笑声将走向宋子折的许云阶引过来,道:“将军在笑什么?” “没笑什么。”沈千重将陆溪推给许云阶,出了篱笆,长腿跨上马,轻叱一声消失在梦幻的极光之中。 “人腿和马腿一样长。”许云阶低声说完,看向小孩,“跟着我吧。” 两人走到宋子折身后,宋子折手中托着货物登记的册子,正好轻点完毕将册子放下,道:“殿下。” 许云阶道:“可损失了何物?” “并未。”宋子折指挥自己人帮忙收拾客栈,带有威压的目光落在陆溪身上。 陆溪圆溜溜水光光的大眼睛瞪回去。 “牛。”宋子折评价一句,在身上摸出一块玉玦丢给他,“好好跟着殿下。” 穷小孩可怜兮兮的,捡着块玉佩便高兴,态度有所好转,亮晶晶的眼睛看着许云阶,大声道:“殿下!” 许云阶:“……” 屋外冷,许云阶打喷嚏,抱紧双臂,道:“那我先回屋了。” 宋子折看着他离开,没忍住叫住,道:“殿下。” 许云阶站在一楼和二楼中间,疑惑道:“子折?” 宋子折道:“天明我将货物出了,再买一些北方特有的货物,便要南下了,至多两三日便要离开。” 许云阶道:“可否到快京一行?过几日我便成亲了。” 宋子折的脸色变得很奇怪,良久没有说话,在许云阶转身要下楼时,道:“好。” 许云阶笑起来,领着陆溪上楼。 屋里暖和,许云阶搂着被子坐在火盆边上,等小孩把自己洗干净,他眼前一亮。 是个颇为漂亮的儿郎,睫毛上翘,浓密得像一排小草,白皙的脸蛋像刚刚煮熟的白鸡蛋,许云阶想掐住。 儿郎的身量在同龄人中也算高挑,眉目深邃,鼻梁高挺,令人一看便心生好感。 小孩也看着他,出口便是嫌弃的,道:“你没胡子——殿下没胡子,丑。” 许云阶第一次被人说丑,觉着新奇,拍拍身边的位置示意人过来坐着,道:“长髯才算美男子吗?” 陆溪高傲道:“当然!” 理直气壮的语气令许云阶无话可说,捂住发痛的心口,脑中极快地思量,问出每个大人面对小孩都会问的问题:“将来你长大要做什么?” 陆溪跪坐在他的脚边,高高兴兴道:“当皇帝,宿域帝有一并天下的野心,但是他这样的人容易杀功臣,还刚愎自用,将来必是昏君。” 许云阶一顿,道:“其汤帝呢?” “……其汤?”显然,小孩没有想过其汤帝,绞尽脑汁想出一句话,“庸人为帝,迟早灭亡。” “可你是其汤人。”许云阶觉得不可思议。 陆溪不高兴道:“泱泱大国,谁为君?我若有才,我若爱民,我便为帝。都说某国某国,还不是一家之姓。” 许云阶张开嘴,却发现自己哑口无言。 陆溪继续道:“自周开始,我们便自称中原,国一直在更替,民族却从未改变,若民有利,又何妨为之?” 他人小,说得道理却大,许云阶不赞同,但绝不会否定,倒是好奇这样的人是如何长成的。 陆溪看着他的眼睛,道:“我生在封京,是一个文官的私生子,读书到七岁家便被抄了,随着四季变化在南北游走乞讨。” 许云阶便道:“如此,那此时冬日,你应该在南方。” 陆溪道:“可我已经十二岁,该挣前程了,我需要钱,需要人。” 两人谈到这里,无需再往下深聊。 此子舞象之年,野心勃勃,若在他羽翼未丰之前天下不及时安定,十年之后,这便是一方雄霸。 而现在他遇见了许云阶,他说出了自己的野心,即将面对四个下场。 许云阶杀了他。 许云阶培养他。 许云阶幽禁他,废了他的野心。 许云阶让他出去,让他自生自灭。 良久,许云阶没有说话,温和无害的眼眸低垂,恍如平静的水面,火红的木炭燃烧着映在他的眼中像是血色的月亮。 陆溪看着他,无人察觉的手指攥紧陷入掌心,他漂泊乞讨多年,深知金钱细软来得易却也不易。 佃农辛勤劳作一年,担忧风雨是否顺调,秋收之后自己的成果还要将大头分给贵人们,这是不易,和佃农一般的还有许多差事。 若是一手摸到了青云路,自身有才华,身边有贵人,身后有家族,上有父母双亲谋划,中有兄弟姊妹互相帮助,下有前程似锦的孩子,这是容易的。 陆溪觉得自己是有才华的,可惜没有平台给自己展示。 许云阶却觉得他说得很有道理,今时今日,百姓的日子还能勉勉强强过得去,但是将来呢? 若他还是川临城那个被幽禁的废太子,什么都不知道也就罢了,定然不会有这般感悟。 可是和亲路上,沈千重带着他悠闲上路,遇到好看的晚霞便要等一日,让他再看一遍,遇到特有的节日就会拉着他一起上街游玩。 酸甜苦辣,人生百态,盛世能体现,庸世更频繁,到了乱世之时世态炎凉,敌人不死便是我死。 许云阶深吸一口气,道:“等将军回来,我会向他进言,让你跟着他历练。但是你只有十二岁,军中艰难,你要想好。” 人活着,昨日为将来,今日为将来,明日为将来,将来,也为将来。 陆溪很明确地知道自己想要什么,被炭光映着的幽深双眸顿时变得犹如夏夜星辰。 “谢殿下!” ----
第55章 人为财死,鸟为食亡。 人活着便要考虑自己的肚皮,若要活得更好一些,还要与唇舌相熟。 许云阶现在便有些饿,他肠胃虚,不宜顿顿大鱼大肉,积食腹中更是难受。 “走吧,我们去厨房找找有什么吃的。” 经过此乱,客人不敢再逗留,三俩结伴离开,也有伙伴失去生命的,伏在尸身上悲恸大哭。 许云阶垂着头走过。 他见过死人,也失去过重要之人,上苍极少垂怜他。他听过哭声,见过眼泪,心中也是十分难过。 许云阶下楼,掌柜见他,立刻丢了搬桌抬板的伙计,道:“殿下有事吩咐?小人立刻去办!” 许云阶看向厨房,脸上从容不迫,声音和缓道:“厨子死了,可有人会做饭?” “我来吧。”宋子折自他身后步出,温和清润的男子挽起袖子,“可有细面?” 掌柜嗓音一滞,道:“不多,还有些野味和冬菇。” 陆溪如同游魂般冷不丁出声道:“他爱慕殿下。” 许云阶没料到他会如此说,在解释与随他猜想之间摇摆片刻。 不过这孩子迟早是要跟着沈千重的,沈千重醋心甚重,实在不宜让他产生误会,任何误会都不能。 “皇家子弟入学读书,身边都会有一个相随读书之人,他于我而言,便是这样的存在。”话音低落许多,“他同我一起长大,算是哥哥吧。” “哥哥”和“弟弟”什么的,话本子中风月浓情,实在不算是什么清白关系。 幸好陆溪武夫,许云阶闲书读得不多,两人都接受了这个解释。 许云阶净手,推开厨房的门走到灶边,踮脚弯腰一看。 “清汤面?” “再与殿下加两片姜,去去晦气。”宋子折笑着瞧他,温言细语,不疾不徐。 水已经开始冒泡,但是并未沸腾,还要再等几许才能下面。 刀尖对准竖立的老姜,姜被切成两片再去皮切成碎末,加入烧烫的热油之中。兔肉切条炒熟,屋中顿时肉香弥漫,许云阶舔舔唇角。 在浓重的白雾中,宋子折在肉中加入自带的盐与胡椒,翻炒搅拌均匀盛放一侧。 柔软的面条拉好有一段时间了,将要干的模样,一根穿过一根揉成一团,随着热水漫过面团的身子,变软变塌,变成了一锅云。 宋子折捞出面,加入少许清水,再将兔肉丁舀入、盖在上方。 许云阶仰头看着他,他将碗筷放在许云阶的双手之中。 许云阶捧着碗,低下头,心里有些难言的涩意。 这个人出生世家,曾名动京城,满城赞誉,可转眼家破人亡,朝不保夕。 后来与他龟缩川临城,为了一味药辗转反侧,四处求人,秀才从商,做得有声有色。 许云阶知道这个人的为人,明白他的志向与处境,可有时依旧看不透他。 眼前的热面捂热许云阶的双手,浑身犹如浸泡在热水之中,许云阶眨着有些模糊的双眼,转过身将碗放在桌上,低头吃起来。 他不喜欢吃面,却吃过很多次面,宋子折也为他煮过很多次,但是这次,他有预感,这会是最后一次。 宋子折啊。 眼泪砸在碗中,溅在漂浮于汤水的姜末中。 单薄的脊背轻微地弓着,能看出精挑细选的衣服上暗藏的暗纹,流云。 宋子折收回视线,对不停吞咽口水的陆溪道:“余下的都是你的,照看好殿下。” “好!”纯粹的黑眸中绽放出强烈的神采,陆溪站得笔直,“我一生效忠殿下!” 宋子折欣慰点头,出门去。 天快亮了,宋子折温柔如春水的双眸静静注视着南边的白,黑漆漆的眼中似乎是晃出一层脆弱的水雾,转眼,却又是无波无澜。 商队中一人跑过来道:“那家送信的还在,但是价钱较于从前要高。” 宋子折拿出信,交给他,温言道:“加急,尽快交到主母手中。” 许云阶很快将东西吃完,站在二楼瞧着依旧乱糟糟的一楼。 天是紫青色的,地是白红色的,官府办案之人,失去至亲之人,失去财帛之人,失去手脚之人,失去生命之人,挤在一起,忙作一团。 许云阶想起宋子折,想起自己,想起沈千重,想起芸芸众生。 得势者有所失,未必快乐但一定不会伤心欲绝,失势者前路未卜余生黯然。 人,存在于世,便是来受苦的吗? 想到这里,许云阶想起来汉朝贾谊的《鵩鸟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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